在赵一平10岁的时候,一场意外夺走了母亲的生命。不过半年,父亲领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进了家门,女人成了赵一平的后妈,小女孩成了赵一平的妹妹。
这个只有二十平米的家,是父亲单位的宿舍。现在分成了两间,一张大床和最简单的家具,再安放一张单人床,剩余的空间一家人打个转身都显得有些困难。
尽管后妈对赵一平热情的招呼一日三餐,嘘寒问暖,他还是不喜欢她,认定后妈就是那深山里修炼成妖的狐狸,人面兽心虚情假意,虚伪的笑容,令人恶心的举止,美好的外表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受尽迷惑,不明真象的父亲脸上竟然出现了久违的笑容,赵一平曾经悄悄地不止一次地告诉父亲,这个女人只是看中了父亲能挣钱的铁饭碗。对赵一平百般疼爱的父亲竟然第一次呵斥他,以至于后来狠狠地揍了赵一平一顿。
赵一平无法理解一向精明的父亲被迷惑得连自己亲生儿子和野丫头都分不清,每次有点好吃的东西都挑好的、捡大给那个野丫头,还给赵一平讲孔什么让梨的故事,他才不管那么多呢,表面不吭声夜里捣鬼,让那个叫彩月的野丫头吃不了逗着睡。
晚上,赵一平和野丫头脚对脚的睡在那张单人床上。白天赵一平受了委屈,就会半夜时分在野丫头熟睡的时候猛蹬一脚,把她弄醒或头碰到墙上,然后装睡或捂着被子偷偷地笑。有时赵一平会悄悄地把被子全拉过来,非得把那个野丫头冻感冒不可。野丫头一感冒,他的的后妈她的亲妈就会把她抱到大床去睡,整个床就是赵一平的天下,月光透过窗子照到床上,赵一平只穿着短裤,光脚跳着大喊:踩月、踩月、踩月亮。在野丫头高兴继而失落时钻进被窝,半夜常感觉冷而缩作一团。
虽然赵一平和后妈总是过不去,对野丫头也是恶作剧不断,但赵一平还是明显感觉到了野丫头对他的友好和依赖。她总会甜甜地叫赵一平一声哥,总会在赵一平不高兴的时候把父亲给她的好东西分给他,赵一平只有高兴的时候才允许她屁颠屁颠地跟在屁股后面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几年后,赵一平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了,野丫头也上小学了。父亲微薄的工资是全家唯一的来源。城里的学校每年要收一定数额的借读费,巨大开销常常使家里做襟见肘。赵一平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愿意同野丫头挤在那张单人床上。无奈,赵一平不得不随同后妈和野丫头搬回农村的老家,父亲只有周末才能回来两天。
野丫头回到熟悉的农村如鱼得水,让赵一平摆脱了这个尾巴。
农村生活,远离了父亲约束,后妈对他也是爱管不管的,几个月后赵一平就成了脱缰的野马。每天上学、放学,暗渡陈仓和朋交东游西逛,逃学成了家常便饭,打架斗殴总少不了他的份,免不了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小勾当。
等父亲发现这一切的时候赵一平已经几个月没有上学了。十六岁,初中没有毕业的赵一平成了父亲单位的小学徒工,在父亲言传身教下学习手工制鞋技术。有父亲在身边,赵一平性情有了很大的转变,就象一头温顺的羔羊,安心地学习和工作,洗衣做饭也得心应手了。
父亲的单位是一个集体性质的小厂,在城市来说也只能算是下等阶层。每到周末,赵一平和父亲大包小包的提着一些不值钱而农村少有的东西回去,却引来邻居羡慕目光,感觉城市就是天堂一样。
赵一平非常乐意和父亲一同回农村,感觉那才是真正的家。对妹妹彩月,赵一平还是叫她野丫头,只是现在的野丫头早已不是以前概念的野丫头了,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说不清的爱。她长大了,胆子也大了,见到他总是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也不叫哥了,常常大声地叫赵一平的名字,或者冲他大喊:一瓶子不响,半瓶子咣当。
对她的彻底转变是缘于那一年的打架事件,当一把刀从背向袭击赵一平时,彩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奋不顾身的冲上去推了他一把,赵一平的胳膊受了伤,彩月的胳膊也受伤了。赵一平把眼睛一瞪,冲她发火:我打架关你什么屁事,真是多管嫌事,受伤了活该。小月大哭着说:我愿意,因为你是我哥。
那一刻赵一平永远也忘不了。正是因为那件事,他离开了农村,离开了彩月,进厂做了小学徒工人。他胳膊的伤好以后,留下了一道细痕,赵一平顺便用蓝墨水纹成了一弯勾月。每每睡不着时他抚摸着胳膊的蓝月,悔恨交错的想起妹妹彩月,感觉这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暗示着他赵一平和她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
人常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可真正能做到的人又是毛鳞凤角,土鸡做梦都想成为凤凰,同是生活在城市的凤凰也有真假之分、凤头与凰尾之别。
赵一平就是那彻尾的假凰尾。那些城里的真凤,赵一平是连想都不敢想,没想到那些假凤尾居然也一个个仰头,想飞上高高的枝头。赵一平在相亲的路上坎坎坷坷,跌跌撞撞,尝尽酸甜苦辣之时,已经到了二十六岁,在农村,二十六岁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彩月初中毕业,刚过十八岁就有人给介绍对象了。每次相亲总让赵一平这个经验丰富的哥提提指导意见。不是她说人家胖,就是赵一平嫌人家瘦,不是她说人家个人低,就是赵一平嫌人家脾气暴。
父亲不光为赵一平婚事心烦,也为彩月意恼。为啥?还不是因为彩月嫌自己是只农村土鸡,想通过父亲变成城市的凤凰。这也不是白日做梦,因为就有农村子女进城顶班这一优惠政策,而且单位里已经有几个人通过这样进厂的。
按理说赵一平进厂工作已经算是顶班了,只是他十六岁当学徒,顺其自然就成了厂里职工。父亲在老领导面前软磨硬泡,老领导也了解他家的特殊关系,答应考虑考虑。谁不知道考虑考虑是什么意思,当晚父亲就花了半个月工资,买了一瓶好酒和烟给厂长送去了。结果酒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了。赵一平心灰意冷,看来妹妹的凤凰梦是没有希望了。周末,父亲一个人回去了,虽然赵一平想见彩月,但不想看见彩月失望而痛苦的眼神。
这几天父亲好象有些兴奋而欲言又止。一天吃过晚饭,父亲居然拿出那瓶酒,要赵一平陪他喝一杯。
父亲不会喝酒,一小杯下肚就满面通红,话也多了。手工作坊制鞋比不上南方机器批量加工,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不改革就会被淘汰的。
赵一平说你又不是厂长,操心也是白操心。
咱家这关系能处在这样真是不容易啊,小月这丫头心底好,人也勤快。你爸我在厂里辛苦一辈子,没有多少钱,也没有房子,害得你连媳妇都不好找。父亲突然抬头看着赵一平:不如让小月给你当媳妇。
赵一平心里一振,马上意识到父亲准是喝多了:彩月是我妹子,怎么能当媳妇呢?
怎么不能,你俩又没有血缘关系,如果她成了你媳妇,我们还是一家人。妈是亲妈,爸是亲爸,多好呀。难到你忘了,小时候你俩就在一个床上睡过呀。哈哈哈……父亲醉眼眯成了一条缝。
赵一平也大笑起来,怎么能忘呢,有一次我还把她踹到床底下去了呢。让她作我媳妇就是我愿意彩月也不一定同意呀。今天是兄妹,明天是夫妻,心里还真转不过这个弯,别人会笑话呢。
谁笑话让他们笑话去,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的好事情。只要你愿意就行,小月那边有我去说。我说的可不是醉话,是我真实的想法,你这一关能通过咱们家就会好事成双的。
赵一平看着父亲皱纹交错的脸,通红而显得有些肿涨,眼里露出不容置凝的神情。突然发现父亲头上几许特别抢眼的白发。
你好好想想吧。父亲说着走出门外。
秋夜的月光冷冷地透过院里梧桐树零落的叶子,斑斑片片,明暗交错。彩月是心底善良的好妹妹,想起小时候对她的作弄,从来对他都是以德报怨,还在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无意间赵一平又摸到了胳膊上的那个如月的伤痕。几次的相亲失败,心里难到真的就没有彩月的影子吗?以前对彩月说不清喜欢还是爱,说不清有多少是兄妹之情,有多少是男女之爱。彩月如果真的变成老婆,除了心里一点点的别扭之外,赵一平没有一丝的悲伤和困惑,更多的却是兴奋。他现在才明白对小月的爱是超乎兄妹之间的爱,是真真切切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兴奋的大脑神精在后半夜才慵懒地迷糊了。
再次回家见到彩月的时候,赵一平关爱而迷茫的眼神只有浓浓的怜爱,发现小月更漂亮了,更迷人了。彩月像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见了赵一平不再嘻嘻哈哈地打趣了,温情的眼中含了几分羞涩。父亲和后妈也象新婚似的喜在眉梢。
阳历年的团圆饭,父亲宣布了两个好消息:第一,赵一平和彩月在腊月十九结婚,象征着他们十全十美的婚姻长长久久;第二,彩月的代替父亲工作的手续已经办好了,春节过后就可以上班了。
这一年的春节,激动、喜悦、幸福写在赵一平家每个人的脸上。
春节过后,赵一平和彩月在一个单位上班,父亲退休回农村和后妈一起生活。周末小俩口一同回家看望老俩口。老俩口和小俩口,儿子是女婿,女儿是媳妇,后妈变亲妈,后爸成亲爸。一年后赵一平的儿子赵大岳就出生了。
给儿子取名大岳并不是赵一平一时脑子的灵光。那是赵一平与妹妹,不,是赵一平和老婆彩月在新婚之夜温存之时发现,在她的右胳膊上竟然有一弯淡红的如月的伤痕,也是当年那次打架中留下来的。赵一平左胳膊的的蓝月和老婆右胳膊的红月刚好合成一个大大的、弯弯的彩月。赵一平和彩月都为这一神奇的巧合激动而幸福,这是上天赐给他俩爱的见证。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澜珊处。赵一平激动地抱着妹妹,温存地搂着老婆说:我会全心全意地爱你一辈子。等我们有了孩子,男孩子就叫大岳(月),女孩子就叫双月。
虽然收入不多,但赵一平对彩月百般的温柔,万般的体贴,除了工作,洗衣做饭就是赵一平最神圣、最重要事。彩月就是他的灵魂,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全部。
大岳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每月的工资除去基本生活费用,给孩子看病就所剩无几。工厂效益在市场的冲击下已经日渐衰退,本指望新上任的年轻领导能改革创新拓展一条新的经营之路,哪知他们只顾自己的利益出卖了工厂出卖了工人,在卖地租房的混乱中装肥了自己的腰包。几年折腾下来,大部分工人都下岗放假了,彩月就是其中之一,留下的工人只发基本的生活费。赵一平除了白天上班外,晚上还兼看大门的工作,一个月六百元,这是厂里对他的照顾。
大岳长到六岁的时候,在农村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赵一平的工资也只够两个人的吃饭。
二十九岁的彩月下岗后无所事事,每次出去闲逛回来就报怨:当官的用权换钱,不能当官的下海挣钱。赵一平你就只会做饭,不想着多挣钱,这辈子咱不能只住在宿舍房里呀。
对于这样的数落赵一平开始还是觉得愧对老婆,时间一长有些烦,逼极了就对彩月说:嫌我穷找有钱人去吧,谁把你拴在这的。这时彩月就会闭嘴不再唠叨了。安宁不了半月,彩月对赵一平就有新一轮的攻击,之后两个人谁也不理谁。赵一平还是一如既往的上班下班做饭。
直到有一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赵一平在看电视,彩月红光满面的回来了,兴奋地对他说: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是一小组的小杨。人家下岗后自己干,还是老本行,现在才起步。叫你和我都去他那干呢。我都答应了,过两天就去。
赵一平犹豫了一会:我还是不去了。如果都走了,厂里的宿舍就住不成了,外面辛苦不说,多挣的一点钱还不够交房租。厂里都亏损了,他能不能干成还说不定呢。没有把握的事不能俩个人都去做,你要去你去。彩月面带不悦:那你在家想轻福,我一个人出去。赵一平还想解释什么,终究是没有开口,他怕两个人又吵起来。
赵一平认识那个杨军辉,也是顶替父亲的班,跟彩月是一时进厂的,是家中的独子,一个帅气高大,脑子灵活的小伙子。俩人在同一个车间上班,比彩月小几岁,今天年好象有二十八岁了,因单位效益不好,也是没钱没房一直没有结婚。杨军辉以前到他家里来过几次,感觉还是一个不错的人。
彩月上班第一个月工资就是六百多元,这是赵一平没有想到的。彩月摆显似的给儿子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和玩具,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三十多岁的彩月打扮起来就是二十五六岁的姑娘。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作用于国家的大家,在家庭同样适用。
随着工资的增长,彩月的脾气一天天渐长,话语内外对赵一平都是不屑一顾。开始俩人还说说工作的事,以后就是一个字忙。加班时间从最初的三四小时延续,赵一平做好饭菜在值班室里望眼欲穿,直到半夜十一二点才回来,有时一晚上都不回来了。
彩月越来越忙了,也不知到底能挣多少钱,日理万机比国家总理还忙。两个人的话越来越少了,说上两句话就吵架。彩月回家就是睡觉,出门时神彩奕奕,打扮得年轻时尚。
赵一平白天上班晚上值班,除了买菜,几乎是大门不出,十亩地的厂区就是他生活的全部空间,但还是有关彩月和那个杨军辉的闲言碎语流入他的耳中。
赵一平想到自己对彩月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全心全意的爱,还有他们俩个人胳膊上的蓝月、红月共同组成的彩月和他们的儿子大岳,他相信曾是妹妹的老婆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更不会离开自己。他也不相信有了钱的杨军辉会看上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他的家也不会容纳一个有近十岁儿子的结过婚的媳妇。
赵一平几次想问问彩月,终究是没有开口。有些事情知道的多一些并不是一件好事,增加的不是痛苦就是烦恼。
在一个彩月加班的晚上,赵一平发现流言变成真语,他懵了。他想一脚踹开门去抓住那对狗男女,但他还是忍住了。事情一旦公开,这不光是他俩个人的颜面和幸福,还有他老父亲和后妈的晚年生活,他那老年的父亲前一段时间才大病初愈。
在赵一平飞快骑车回来的路上,自行车栽进了没有井盖的下水进口,等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从额角流出的鲜血混和着泪模糊了双眼。
此时的赵一平才知道彩月的心真的变了,她不再爱自己了,在她的心里痛恨赵一平和他父亲是别有用心、十恶不赦的阴险小人。这是上一次吵架时从彩月口中得知的,当年彩月之所以愿意和他结婚,是赵一平和父亲逼迫的,用接班的条件要协的。赵一平也不相信,他们这样的美满的婚姻竟然还隐藏着阴谋。父亲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一直认为妹妹是真心爱他的,他本来打算在父亲病好以后了解真实的情况,看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赵一平,他的爱,他的痛,他的情,他的恨,如千手恶魔撕裂着他的身体,摧残着他的灵魂。他十年来的爱,都是一个人自恋自爱的独角戏;他对彩月全心全意的体贴,成了一场阴谋的代价和补偿。十年的婚姻、十年的爱情,成为畸形的爱演绎出残酷的美满。是他的错,她的错,还是父亲的错?
赵一平十岁失去了母爱,历史悲剧注定将要在儿子身上重演,这是令他最痛心疾首的事情。
赵一平用清水洗了脸,用好几个创可贴解决了身上的伤痛。身上的创伤可以用创可贴一贴了之,有什么贴可以抚平他内心的创伤?或许只有忘情贴、绝情贴了。
痛与爱的折磨,情与理的纠缠。留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抓在手的是沉重,抛出去的是轻松;放手的是爱情,收藏的是亲情;隔离了相见,隔离不了亲亲的血缘。
赵一平在彩月同意的情况下主动提出了离婚,儿子归彩月。他觉得父爱和母爱相比,他不愿儿子失去母爱。
离婚手续在秘密的情况下很快办好了。看着彩月和儿子远离,赵一平,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痛哭了。为自己的悲情、妹妹的悲哀;赵一平心碎了,为儿子的悲惨、父亲的悲凉。
无论多么震撼的山崩地裂,无论多么漫长的沧海桑田,太阳照常升起,月亮依旧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爱了,痛了,心碎了都成为过去式,人生的路还要一直走下去。他是父亲的儿子,他更是儿子的父亲。赵一平要坚强的、快乐的活着,因为对于儿子他就是榜样,他就是力量,但一定不是方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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