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很多年来,父亲问过我很多次,你还记得你爷爷么?你爷爷是饿死的,临死前跟你奶奶说,很想喝一碗稠稠的沌肉汤,你奶奶背过身去擦眼泪时,你爷爷就断气了。父亲又问我,你还记得你二爷爷么?你奶奶每次抱你去二爷爷的楼上,你二爷爷总要塞给你一粒纸包糖。后来,你二爷爷被红卫兵斗死了,你还是吵着嚷着,要你奶奶抱你去二爷爷住过的楼上。
对于这些,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真的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就象根本不曾发生过。直到现在,我仍然在心里感叹:为什么和自己那么亲近,给过自己那么多关爱的血脉相连的人,怎么就在记忆里不留一点痕迹呢?
可是至今,我仍然记得,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年,每个星期总有那么一两天,奶奶牵着我的小手,跨过堂屋的木门槛,祖孙俩沿着家门前长满碎花绿草的田埂走出一段路程,夕阳将两个影子拉得很长。到了两条田埂交叉的那块石板上,奶奶就让我站到一边去。这时,早就等在那里的大队书记,开始扬起皮鞭抽打她。皮鞭在奶奶身上翻飞的时候,沾着衣服的碎片和一道道的血痕。
奶奶被鞭打的时候,温和的看着我,神情怡然得好象没有一丝痛疼。夕阳静静地照在她身上,披了一层金黄的光晕。
鞭打结束后,奶奶又重新牵回我的小手,沿路回家去生火做饭,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想我那时应该有四、五岁了,因为我可以跨过堂屋低矮的木门槛而不需要奶奶抱过去。也许是奶奶坦然的神情感染了我,我对她被大队书记鞭打的事情竟没有激起任何仇恨。奶奶是地主婆,这一切当时称之为“革命改造”。一周两次,自己主动去,就象学生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我的人生记事也许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它是哪一年的哪一月。由于家庭出身的缘故,奶奶时时都把我带在身边,不是牵着就是抱着,不是抱着就是背着。倘若她稍不留心,我这个地主狗崽就会受到那些贫下中农子弟的欺侮。我从小就长得矮小瘦弱,常常被他们掀翻在地再拳打脚踢。有一次我和几个贫下中农子弟在生产队的油菜地里扯猪草,被大队书记发现了,那几个贫农子弟象泥鳅一样滑掉了,大队书记抓起我就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再把我装猪草的篮子踩了个稀烂,那恶狠狠的凶样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心有余悸。其实我只在田边扯,根本就没有进菜地,但我不敢争辩,也不敢哭,咬着牙让眼泪在眼眶里打圈圈。回到家里才在奶奶怀里哭得一片欢畅。
奶奶从此将我带得更紧了,不敢稍离。
我妈和大队书记是本家,为了划清和“地主剥削阶级”的界限,一年四季和我爸打打杀杀的闹离婚。还在书记那里告状说地主婆虐待她。在我不谙世事的心灵里,从小对我妈就没什么感情,如果有的话也只是仇恨,这种母子之间的冷漠持续了很多年。一直到上小学五年级作文课上写《我的妈妈》,我还是愤恨的交了一张白卷。
我六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奶奶抱着昏迷不醒的我在队里挨家挨户的去敲门借钱,低三下四的乞求最后换不来去医院的车费。成串的泪水从她脸上落下来,砸在我奄奄一息的脸蛋上。她在大队书记的家门前长跪不起,哭声凄厉,被下乡搞典的一位姓胡的干部看到了,胡干部火冒三丈“孩子都成这样了还不上医院,再磨蹭就没命啦!”奶奶接过胡干部的钱一路狂奔,到医院办完手续后自己同时也昏倒在医院的走廊上。后来,奶奶常对说:“如果不是胡干部,你的二两小命早就没有了。长大以后要报答胡干部,千万记住!”可惜还没等到我长大,胡干部却在78年那次洪灾中为抢修河提被洪水冲走了,连尸体都没找到。他唯一的女儿后来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再也没有回来过。看来今生今世,我的救命恩人,我是再没机会报答了。
1就在那样苦难的岁月里,我拥有着奶奶的爱与庇护,慢慢长大了。
当奶奶用南瓜粥把我喂到八岁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到河里去抓鱼回来做菜了。我家门前有条河,河里有一种叫“硬骨头”的鱼,喜欢藏身在河边的石头底下,用另一块石头狠力咂下去,它就震昏了,翻着白肚皮浮到水面上。我用细柳枝条把它们串在一起,半个上午可以弄到一长串。回到家剖了用香油炸,放上酸辣椒和葱花姜丝,味道鲜美无比,吃得我直咂巴咂巴的嘴响。
那时,奶奶也端着饭碗,在一边看着我的吃相,温和地笑。
当然,绝大多数的时间,我是难得吃上一顿饱饭的。我妈常骂我吃得太多,骂得最多的两句话就是“三碗不来,四碗不饱”和“牛肚马肠”。确实如此,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吃上一百碗饭都不会饱。多年以后,当我看到我的儿女在饭桌上挑食的时候,心里就无限羡慕。
有时,肚子实在太饿了,我就偷一粒盐含在嘴里,那股浓郁的咸味象蜜糖一样滋润到我的全身。更多的时候,我会站在屋后看邻居家满树的桃李或柿子,等着风把它们吹落。有时候风真的把它们吹落了,可当我伸手去捡的时候,总是传来邻居家制止的斥喝声。
奶奶知道后给我讲了许多道理,比如“人穷志不穷”或者“穷要穷得硬梆,饿要饿得新鲜”等。后来上学了我把这些话写在作文里,博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佩服。有时候,奶奶帮人家缝补衣服或剪鞋样,就会收到一些糖粒水果之类的小食品,她总是小心的攥在身上,隔三差五的象变戏法一样拿出来逗乐我,从此,我不再牵挂邻居的桃李和柿子了。没多久,我的注意力转向了屋侧的那一片荆蒺林,那里面有暗紫色苦甜苦甜的“猫眼睛”,还有亮红色酸甜酸甜的野草莓。也就是在这片荆蒺丛中,发生了让我一生不忘的神奇怪事:有一回我在摘草莓的时候,发现丛林中有一堆红艳艳的水蜜桃,大而鲜艳,我兴奋的象捡到了金元宝,一路飞奔的跑回去告诉奶奶,歪头问道“这桃子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周围连桃树都没有。”奶奶回答说不知道,然后又说“也许是土地菩萨送的吧!”
不管怎么样,我是饱吃了好几天。令人惊奇的是,第二年的夏天,我又在同样的地方捡到一大堆当时南方还很珍贵的苹果。不要说我故乡,那时恐怕整个湖南都没什么苹果树。我问奶奶是怎么回事,她的表情惊讶“你肯定是发现了一块宝地了”。第三年同样的季节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我当时并不知道深究,只知道贪婪而狠命的吃掉它们。许多年后跟奶奶说起,奶奶笑而不答。
为了满足一个孩子的乐趣,奶奶费尽了多少心思啊!
我就是这样慢慢长大了,当我慢慢长大的时候,奶奶也就慢慢的变老。上初中以后,我开始飞快地长大,奶奶也就飞快地变老,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她的牙齿以每年两颗的速度递减。当她只剩下最后的两颗门牙,吃饭要淘着凉开水漱下去的时候,我已经打好了背包要去广东打工。临走时我对她说“等我挣了钱,先给你补口金牙”奶奶笑了“人都快入土了,还浪费钱干什么。”
接下来的几年,我独自一人在珠三角东奔西撞,头破血流的时候居多,想起出门时对奶奶的许诺,心里时常酸楚。后来的几年,我连故乡都很少回,诺言和奶奶只是梦和电话里的内容,触手难及。其间也寄过一、两回钱,可那钱最后还是用回到我的女儿身上。直到有一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奶奶病危,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要我抽空回家一趟。
匆匆赶到家时,已是次日的下午。
夕阳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夕阳,静静地照射着我童年时的堂屋和木门槛,照射着奶奶靠窗的床头;奶奶已不是当年的奶奶了,她是如此的苍老和干瘦,薄薄的棉被盖在她身上,平整得没有一点隆起,让人感觉不到棉被下面还有一个人的躯体。我走近去,跪在床沿,凑近奶奶的耳朵呼唤她。老人家缓缓地转过头来,稀疏的白发胡乱地缠绕在枯瘦的脸上,两腮因为没有牙齿的缘故深深地凹进去。她怔怔地盯着我看了好半天,忽然,泪水就布满她的眼眶。我伸出手把她脸上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奶奶便咧开嘴笑了,笑得那么凄然--这是奶奶最后一次对我笑。我回深圳不到一个月,奶奶便离开了人世。由于工作和另外的一些原因,我没能再回去看她最后一眼。我只能打电话给父亲,要他在奶奶灵前替我多点几柱清香,多烧几把纸钱。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奶奶把整个世界给了我,到头来我却不能陪在她身边离开这个世界。即使有再多再充分的理由,又何能平抵那灌注了全部身心的真爱之万一。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春去秋来,我象一片浮萍在这个花花城市里漂泊。转眼奶奶就去世好几年了,可我总觉得她还活着,还在我遥远的江南,江南的小镇,小镇的夕阳里,等着我有一天突然踏入家门,她还会从灶台上取下一块腊肉来,洗尽,切碎,炒熟,放上红辣椒和香蒜,然后端上桌台,看我狼吞虎咽的吃相。
二οο七年初夏,我回了一次故乡,一个人孤伶伶的站在奶奶坟前任思绪飘飞。岁月如歌,一个人的一生是多么短暂啊,时光又是多么容易失去,转眼我已人至中年,我的童年已经消失在天际了。那些日子,那些虽然苦难却一样充满幸福和快乐的光环岁月,不知道跑到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去了。奶奶,你站在天堂里可以看得见它们吗?
夕阳依然静静地照在我身上,照着我面前杂草丛生的坟莹。远处,依稀传来《酒干倘卖无》的歌声。
多么熟悉的声音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你抚养我长大
陪我说第一句话
是你给我一个家
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
给我温暖的生活
假如你不曾保护我
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
那时候,眼泪象潮水一样,漫过一个中年男人的脸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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