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损的封印之下,是她的娇容,是她的艳骨,是她炽热的爱,是她浓烈的恨,是她以鲜血都无法浇灭的火焰。如今,束缚不再成为借口,她将在今夜的月光下复活光鲜。
(一)
声音忽然就如来势汹汹的潮水,猛地退去了所有剧烈的身形和喧嚣的色彩。此时,只余那清冷的月光携着昙花幽暗的芬芳随那模糊的身影蠢蠢欲动。画面细微而缓慢地变幻着,动与静契合得如此完美,严丝合缝。只是失却了声音的热闹,一切就如同哑剧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是谁,在那精心搭建的舞台中央恣意而忘情地舞动着?忘情抖落的汗水,点亮了周遭人痴迷的眼,绚烂明艳了夜的沉寂与厚重。旋转。旋转。旋转。那纤细而又如蔓藤般柔软扭动的腰,散发着诱惑而危险的气息。
华贵的服饰。精致的装扮。可口的食物。醇香的美酒。觞筹交错,光影横斜。这似乎,是一场华丽而盛大的宴会。而宴会上那些散发着奢靡与酒肉只气的达官贵族们都用迷离渴望的眼紧盯着舞台中央那个依旧在翻飞的身影。欲望,如此明朗地膨胀。
她是谁?舞台中央的那个身影是谁?为什么,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熟悉而又如此陌生?
那是我吗?那个跳着哀艳的舞蹈人,是我么?可,我为何而舞?哀伤忽然就如风鼓满了心脏的每一个角落,如银针扎痛了每一根神经。
是不是,将什么不甘愿地生生遗忘了?
血,从顶端缓慢地流溢。血腥的味道刺激着味蕾。一瞬间,画面就被这铺天盖地的红给全然遮蔽了。而谁在耳旁私语呢喃:“为什么,结局会是如此?”私语呢喃轻诡如魅。欲抓住这隐秘的来源,却又剩下庞大的死寂。
无声的世界沉闷到窒息。忽然之间,有微弱的光挤了进来,一瞬梦境就已支离破碎。三更,梦醒时分。熟悉的环境,带来对恐慌的安慰。梦中的那些弥漫而浓烈的悲戚,化成眼角碎裂冰冷的泪。
头疼若潜藏在内里的虫,轻而持续地啃蚀着血骨。丝缕缠绵,因难以捕捉而无法摆脱。残存的睡意被全然浇醒,我索性起身离床,走出了房门。
自那场大病之后,这诡异迷离的梦就与我缠绵不清。那一成不变的场景,颜色与哀伤的情绪却在一层一层逐渐地浓郁。仿佛一个暗喻,隐藏着让人绝望而班驳的过去与秘密。曾向苏危询问过关于这无疾而终的梦,却被他一笑置之。不过一个梦,何必挂念于心。春红,你想太多了。
是吗?为何我却瞧见他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或许,这个梦折射着我那一整年缺失的记忆。被我如此完整而利落地遗忘,是否也是一段毁灭的不堪。既然选择遗忘,为何又要这般折磨我于午夜梦回。
曾向娘询问过,却也只得到近似套好的说辞。一场突如其来的顽疾,我缠绵病榻一年。病势奇怪而汹涌,连御医亦束手无策。就在近绝望之时,我却奇迹般地康复。只是,将那一年的记忆悉数丢失。
再追问,便没了下文。但既然被这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应是不愉快的记忆吧。丢掉,或许更好。
已是六月,即使夜晚溽暑也未退尽。空气粘稠而闷热,间或有昙花的芳香幽幽弥漫。月光,透过班驳的缝隙投下朦胧而庸懒的碎影。
夏至快到了吧?那么,夏祭也临近了。
(二)
本是想进宫去寻苏危,却得到他外出游历的消息。于是,只能原路折反。思索一夜,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隐隐觉得,这个连续纠缠的梦,在预示着什么,散发出危险而诡秘的气息。
没有过去记忆的储存,也就无法揣测其中隐秘而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次已下定决心一定要从苏危口中套出所有,却还是失望而归。而不安,也在不断加剧。
忽然发现,竟然连个可商量的人也没有。那些对我的隐瞒,注定我将在这点上孤单一人。
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无所适从。忽然,一阵轻微而阴冷的风如手般抚过全身,我猛地一凛。一切,开始变得异常。我僵直着,无法移动。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向我靠近。我能感觉,一双手在我身上若即若离地游走着。那气息,是冰冷而哀怨。梦里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再一次向我袭来,纠缠不清。那双手,还在缓慢而轻柔地游移着。
精神开始恍惚,视线渐渐模糊。仿佛沉堕进一个迅疾的旋涡,被拉向无尽的深渊。那离合的力量,似要将身体撕裂。光,被汹涌的黑暗瞬息吞没。
也在一个挣扎间,风鸣声携着阳光冲破这迷瘴。熟悉的风景,再度回归视线。而一步之外,竟是一口颇深的枯井。冷汗,湿透一衫。好险。
忽然,一个深红的身影,一闪,便不见了。那红,浓郁而艳丽。想要追上去,最终还是放弃了。
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涟漪的瑞安宫。走进去,看见她软软地倚在塌上,神情迷离而妩媚。这个绝色女子,在如今看来,只余精致外壳,如同傀儡一般。她曾经的生气,已在深宫缚禁中消磨殆尽。又是一阵心疼。
“涟漪。”我始终不喜那个疏离而生冷的称呼。一声“贵妃”只是更加拉远我与她之间的距离。
“春红,你来啦。”
“怎么啦,看你不太高兴。”
“春红小姐你来实在太好了。近日从西域来了一个舞女,生得活色生香。如今皇上都跑去专宠那个舞女,冷落我们家主子。”
“小桃,谁让你多嘴的,给我退下去。”婢女收敛了神色,恭敬地退了出去。
“涟漪,你这又是何必。这宫中之事你应早已明了。如今能保得你这声名,已是不易。你若懂得退让,皇上自也能明白你的苦心。不过一介舞女,又哪能与你相提并论。你显赫的家世便是是他人无法比拟的。”当说到舞女时,不知为何舌头忽然打结。有熟悉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那里面,还夹杂着,隐隐的遗憾。梦里的感觉,仿佛延续了出来。
“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寂寞不惯而已。哎,不说这些烦人的事了。你今儿个怎么忽然兴起跑来看我。”
“本来是来找苏危了解一点事情。他没在,我就过来了。”
“死丫头。你就不能说想我了专程来看我让我高兴高兴。”
“我若不想你我就直接回去了,何必再费周折绕路来你这。”
“哼。”
“好了好了。问你正经的,为什么世昀会忽然调职离京?”
“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涟漪稍微地换了个姿势,“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忽然想皇上上书,要求离京。至于原因,我也不清楚。”
“那你告诉我。我失去记忆的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今儿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最近越来越不安,仿佛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又好象因想不起一些事而十分遗憾。世昀又不声不响地离惊,而我给他写的信他一封也未回。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冷漠与疏远。本是要去找他,却被爹和娘给阻挡了下来。每次我问起你们,你们也闪烁其词。我感觉好不安,仿佛自己快被遗弃了。”
“春红,你想太多了。世昀可能是公务繁忙所以无暇顾及到你。你怕什么,你们的亲事已订下。你别成天胡思乱想的。明日就是夏祭,我们去逛灯会吧。”
“恩,好。”
心底的失落,飘洋过海一般。
(三)
夏祭的灯会是一个传承了百年的传统。记得小时候,灯会于我来说就是一场令人愉悦奔赴的盛事。那时父亲就已位及丞相,所以禁止我去参加次类庆典。于是,年年我都是偷溜着出来,说不出的兴奋与刺激。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那些欢声笑语只成为记忆里的美丽画面,如今已经蒙上了厚实的灰。
而这一年,究竟又是如何的天翻地覆,物事人非。曾经的熟悉,全都消匿无踪了。不是没有追问过,却被“你多心了”这类字眼给滴水不漏地遮掩过去。于是,无法再开口。既不想说,再纠缠也是徒劳。
“哎!”
“你叹什么气啊?你看,真热闹。”涟漪望着喧嚣热闹的街道,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亮。被宫里单调枯燥的生活折磨掉的生气,此刻又回到了涟漪光鲜的脸上。算了,还是暂时不去想了吧。
各色的花灯被整齐地悬挂在街道的两端。薄薄的纸膜里透露着斑斓而柔和的光。漆黑的夜空也被渲染上一层淡淡的七彩光晕,原本的沉寂也开始迷离起来。而灯光下涌动着的陌生的容颜,也在此刻忽尔变得迷幻起来。
花灯样式繁复,制作精良。一路看下去,皆是惊叹。这个如西域的奇花,那个如南疆的异草。我与涟漪应接不暇,眼花缭乱。这么多年未曾参加的灯会,如今处处都是意外的惊喜。
在人生喧嚣鼎沸中,我与涟漪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手拉手赏灯的感觉。一切的烦恼与困惑,都在如今的热闹里暂时退去了身影。
“春红,你还记得街尾那家馄饨吗?不晓得现在还在不?”
“应该还在吧。记得当时那家生意极好,客人络绎不绝。”
“你等着啊,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我就去买两份回来,正好我也饿了。”说完,一个闪身,就被人群淹没了身影。馄饨的热气与美味,至今都让我无法忘记。
人流依旧在缓慢地移动着,忽然,肩膀传来被撞击的疼痛。一股向前的力,让我忽然一个趔趄向前倾。但幸好,最后还是稳住了身形。
“对不起。”云淡风轻的声音,如丝绸一般柔滑的声线。一个女子明媚的脸,忽然眼前。那双碧绿的眸子里弥漫着淡而轻的雾雾。眼角眉梢隐隐流动着惑心乱神的妩媚。皓齿润唇间是难掩的风姿绰约。即便是一个微微的欠身,也是风华绝代。
“没有关系。”这容颜绝佳的女子,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如同久未像见的旧识,在大街上不期而遇。而此刻,那女子的嘴角浮开一抹淡然而神秘的笑。那双眼,也仿佛在看着一位久未谋面的旧识。只是,多了些令人揣摩不透的意味。
未及多想,那女子已走开。我的步伐,也不自禁地追随她而去。才几步开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惨烈的马嘶与叫喊。回转过头,方才的小摊被失控的马踩成一片狼藉。而摊主,死在了马蹄之下。那喷薄而出的鲜血,刺痛了视线。若我还站在方才那个位置,那在马蹄下的人便是我。
“春红,你没事吧?”涟漪焦急地朝我跑过来。
“没事。若不是方才这位小姐……”转过身,人却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个隐约而绮丽的背影,仿佛这场混乱不过是一出闹剧,与己无关。而涟漪的脸却霎时雪白,她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涟漪,你怎么了?”
“春红,我忽然觉得不舒服。要不,我们回去了吧。”
“好。”
在回去的路上,涟漪始终神情恍惚,眼神涣散。问她,却只道不舒服。而那个女子的身影,萦绕在脑海里无法散去。
所有的忧虑,又重新如潮水般涌了回来。
(四)
此次,没了声响,亦没了画面,只有无尽的黑暗在安静地叫嚣着。慢慢地,有一双碧绿的眼睛,在黑暗中渐渐清晰,散发着幽幽的魅惑光亮。这一双眼,欲说还休。说不尽的诡异,诉不尽的熟悉。
在哪里,在哪里曾见过?为什么,却无法再想起。手就在快触碰到时,梦,却忽然断了。
窗外,晨光熹微。而一个消息自宫中传来,不喾惊雷。
涟漪死了。死在了自己的寝殿之内。没有挣扎。没有伤口。甚至没有一点声息。整个宫殿都保持着井然有序的模样,尸体却已完全僵硬。据发现涟漪尸体的宫女说。涟漪的脸因堆满极度的恐惧而扭曲。仿佛,在死的那一刻看了十分恐怖的东西。
当我赶到宫里时,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只有皇上在一旁握着涟漪已冰冷彻骨的手,暗自垂泪。我走近,看清了涟漪最后的模样。那样的惊恐的表情,残目忍睹。
但是,为何总觉得有点奇怪。在她的嘴角,仿佛还保持着一个微笑的弧度。这与整张脸的扭曲,如此不协调。而就在此时,涟漪的尸体瞬间化成千万细碎的粉末,被风一吹,悉数散去了。
我与皇上,惊呆在了原地。事情的突然,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巨大的黑色蓄着强烈的恨意没顶而来,似要将我摧毁。记忆的漩涡逆转,碰撞的火花照亮些微短暂的清明。
“安碧……”
恍惚里,这两个字轻吐而出。这是,谁的名字?一抹红色自脑中一闪而过。尔后,又是全然的空白。终于,还是未抓住。
“春红小姐。”怯怯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不知何时,小桃站在了我身后。她欲言又止,转身朝殿外走去。我跟了上去。
“小桃,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小姐,您要替我家主子报仇啊!”小桃忽然跪到了地上,“她是被人害死的!”
“小桃,这等话岂可乱说。”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因为方才的场景,让我忽然记起了苏危曾对我说过,当恨意达到颠峰,便会对所恨之人设下诅咒。而被诅咒之人将粉身碎骨。难道,涟漪便是因这类诅咒而死?
“小桃并未乱说。昨日娘娘回来之后便精神恍惚,恰巧瑟妃也在此时来到了瑞安宫。”
“瑟妃?”
“就是近来皇上宠幸的那个西域舞女。”
“原来已经被册封了呀。这女子果然不简单。”
“谁说不是呢?不知为何,以前皇上纳妃娘娘从不过问,唯有这次,娘娘极力反对。她说,这女子将带来不幸。大概皇上便因为娘娘与他争吵,才冷落了娘娘。而娘娘也到瑟妃那里大吵大闹了几场。而昨日瑟妃走后,娘娘仿佛更加郁郁,将所有摒退。直到今早,我觉得不对,所以推开门。结果……结果……”哽咽声代替了接下来的话。
好生奇怪,涟漪虽然脾气有点乖张,却也绝对是磊落之人。而,她为何要用污蔑这一手段来除掉一个对她毫无威胁的西域舞女。而她的歇斯底里,仿佛是在害怕着什么。是什么,让她如此暴躁不安。
如此看来,她的死,真的不简单。
“小桃,你先退下吧。今日这番话你休在对他人提起,只怕招来杀身之祸。这件事,我自会去查个水落石出。我不会让涟漪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是。”小桃抹着泪走开了。忽然,一些画面闪电似地划过脑海。
月光。舞蹈。碧眼。细腰。欢笑。是什么,这些画面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不再清楚一点?那种骨里绵密的疼痛又开始作祟。我缓缓地蹲下身去。难道,真的只留我一人了吗?
“春红。”迟疑而熟悉的语气。抬眼,一张我朝思暮想的脸浮现眼前。终于,干涸的眼眶忽然汹涌决提,我扑进了眼前人的怀里。
“世昀,我好怕。”而他只是静默地站着,生硬地楼着我。
而我似乎忘了我该笑着对他说:“世昀,你回来啦。”如同妻子一般。但我知道,这或许,将是我一生遥不可及的梦。
但这一秒,我能在你怀里便已满足。
(五)
“不行!不查明真相我绝不罢休!”以为见到他,便有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滚。以为见到他,我可就此安下心来。以为见到他,我便可以柔软。可是,却是这样不堪的争吵。我预演无数可能我们的重逢,却还是意料之外。
“春红,收手吧。你究竟还要亲手破坏掉多少人的幸福你才肯罢手。我曾经疼爱的那个小妹妹到哪里去了。”
“世昀,你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连你,也来如此狠毒地污蔑我?我没有,我没有变!是你们!是你们合伙起来欺骗我!”爆发让我歇斯底里,我无法再冷静。而他一把抓住我的手,那么用力。渐渐地,我平静下来。
沉默,在我与他之间蔓延。多么可悲,走到今天,我连最后的依靠也将失去。他的出现,我以为我又将他找回来了。却不知道,他来宣布我与他之间早已是千山万水的距离。多么残忍,多么可笑。
不过我只是失去了一年的记忆,却就要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一切,再也回不去了。那一年,已将我所有的幸福诅咒。
“她回来了。她回来报复了。我能感觉到。所以,我也想回来见她最后一面。”世昀忽然呢喃不止。她?她是谁?
或许,不知道答案更好吧。
(六)
明月阁。
这便是那瑟妃所居之地。雕梁画栋,琉璃碧瓦。金黄与雪白,交织着那个神秘国度的风格。波斯的羊毛地毯。大食的薄纱挂帘。吐蕃的牛角挂饰。楼兰的澄碧暖玉。各地奇珍,尽收此楼。浓厚的异域风情,让人有恍然隔世的感觉。看来,皇上果真宠幸这瑟妃。一介舞女,能到如此地步,已是厉害。等下,可得小心行事。
辗转反侧了整夜,终于还是决定要查明此事。否则,涟漪难以瞑目。此时,悲痛又一次敲打着神经。
等了半天,却只出来一个小丫头出来通报说瑟妃不在。而对这地方,我又似乎又种排斥。于是,只好到阁楼外去等。
阁楼正对着的是一个深且宽的大湖。湖水澄澈,通体泛着淡淡的绿。微风轻抚,吹皱层层涟漪。在晴光只下,波光粼粼,晃乱了人的眼。而分布在池子中的,是洁白安静的睡莲。在接近岸边的浅水地,插着怪异的柳树。仿佛一幅精致的画,带来清爽怡人的冰凉之感觉,惬意至极。
看着看着,竟痴了。
忽然,一袭艳红如火的影子闪过眼帘。回转身,一个明艳的女子朝着明月阁走去。是她,竟然是她。她便是我在灯会上遇见的那个西域女子。她竟然是瑟妃!我赶紧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去。
刚走出两步,方才我站立的地方,忽然断裂,石头翻滚着落下,沉入了湖里。水皮乍破,溅开一片水花。仿佛,只差了那么一步,跌落湖里的,便是我。
而此刻管不了这么多,我一边跑,一边唤:“瑟妃娘娘,请您等一下。”瑟妃回转身来,用那双碧绿深邃的眸子看住我。那里面没有写满惊讶,没有布满陌生与防备,却是含着高深莫测的笑意。
“春红小姐。”她礼貌地点了点头。而便是这平凡而细微地动作,也是如此高贵而娇媚,如被神化一般。而令我吃惊的是,她竟然知晓我的名字。皓齿轻起,让我有一瞬的迷惑。那熟悉的感觉,又开始了。
“娘娘何以知道我的名字?”
“春红小姐容颜绝顶京城,又是丞相之女。若这点我也不知,只怕真是要闹人笑话了。”
“娘娘过奖了。今日来春红是想向娘娘……”
“小姐,实在抱歉。我昨日为皇上跳了一夜的舞,已是极累,现在是想歇息。抱歉,无法招待,还请包涵。”说完就进了明月阁。那背影,依旧风姿绮丽。
无奈,只能往回走。而方才她的话语,更向是推辞。她妆容精致,并无半点疲倦之色。这样,好生奇怪。
刚走出几步,明月阁里却忽然飘来隐约而幽幽的音乐。感觉,似曾相识。仿佛,是某一段舞曲。我转了脚步,轻轻地朝明月阁走去。而就距离大门三步之遥时,门上悬挂的牌匾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一个途经的太监,被活生生地压死在下面。血腥味,弥散在空气里。
而隐约的,有一个柔软的身姿在里面上下翻飞。声响过后,又戛然而止。
场面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而我胸前的玉坠,顺着纹路忽然碎裂。这个玉坠,是苏危在我病愈后赠于我的。
而次时,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一回身,便撞见那双澄碧幽绿的眼。
那里面,含满诡秘的笑意。
(七)
瑟妃将我留在了明月阁。虽然我知道这不合礼数,却还是情不自禁地留了下来。
她对着我说了很多。她说到了她美丽的国家。她说到了那个有着琥珀色眼睛的少年。她说到了她无奈的命运。她说到了山峰上那圣洁的白雪。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旧友,可以毫不设防地倾吐着属于心底最隐秘最柔软的东西。这种感觉,让我恍惚难抑。
而我要问的问题,却一句也未出口。只是听着她絮絮地诉说着。终于,蜡烛燃尽,我才回到房间休息。而那个奇异的场景,又一次入梦来。
依旧是无声的世界。依旧是绚烂的画面。而舞台上的人的眉眼,却忽然清晰起来。她在旋转,再不停地旋转。一会,是瑟妃倾国的容颜。一会,是一个陌生女子却同是西域女子的脸,眼里布满哀怨与恨意。一会,又是我自己惊恐的脸。到最后,已无法分辨。
而那人,还在不知疲倦地旋转着。仿佛要将所有的生命,在这旋转中释放消耗。
一阵刺鼻的气味与利声的呼喊打破了这混乱的梦境。睁开眼,却看到一片炽烈的火在熊熊地燃烧着。呛人的浓烟,飘满了房间。我忍不住咳嗽。
“失火啦。明月阁失火啦!来人啊,快来救火啊!”尖叫声,脚步声交织成一片混乱。而我的脑子,骤然清醒过来。
怎么会,怎么会失火?
“你醒啦。”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一个魅惑的声音传来,鼓动耳膜。
“娘娘这是。咱们先逃出去再说。”我拉着瑟妃便准备往外逃。却被她用力地拉住。她凑到我的耳畔,轻语呢喃:“这火,可是因我而起的呢?”
黑暗,再次吞没。
(八)
仿佛是催眠。仿佛是时间在飞速逆转。仿佛有什么被压抑的东西被全数释放出来。那些画面,一个接着一个闪过。终于,这一年的缺失,被一一拾起。而同时,巨大的悲伤与绝望也仿佛要将我这身体撕裂。
此时,幽幽转醒。站立起来,发现自己在一个空旷的舞台上。地上,躺着昏迷的世昀与瑟妃。
“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回眼,她已在跟前。安碧,她的容颜已经清丽不减。那双含着微漾笑意的眼,依旧勾魂夺魄。她的国色,她的天香,如今看了依旧让我自愧不如。
“是。安碧,你为何会在这里?你应该……”
“应该在坟墓里吗?可是,我的仇恨不允许我从此长眠地下。我要背叛我的人,都不得好死。”幽幽话语,让我打了一个寒噤。
“安碧,你已经死了吗?你是附魂在瑟妃身上吗?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装傻?死到临头你依旧不肯承认你所犯下的罪责吗?”她冷冷地笑,“那你到地狱去弄清楚吧。”此时,她的手里聚集起一团烈烈的火焰。她的表情忽然凶狠,向我咆哮:“若非苏危那狗屁阴阳师给你的护身符,你早就命丧那些意外之下了。你到地下去忏悔吧!”那团火球,迎面破空而来。空气,被生生地撕裂开来。
“起!”一团冰蓝色透明的屏障阻挡在我面前,火球骤然就熄灭了。我感觉自己被清凉舒爽的水柔软的包围。而那些来势汹汹的火焰在接触蓝色屏障的一瞬间幻化成浅蓝晶莹的蝴蝶,翩跹而舞,最后消失在空气里。
舞台消失了,又回到了方才的房间里。房间外的大火依旧在燃烧着。而这房间仿佛被什么保护着,隔绝了所有的烈焰与热气。一个白色华服面容清俊的男子站立中央,修长纤细的手指上冒着透明淡蓝的光芒。他的嘴角,永远悬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苏危!”我大喜过望。
“好久不见啦,春红丫头。幸亏我赶来了,真是千钧一发啊。”他调侃的语气,仿佛这只是一场闹剧。而他的自信,让我忽然安心。
“阴阳师,若你不插手此事,你把我镇压足足一年我都可以不计较。”
“那我说我拒绝呢?”
“那就去死吧!”无数细光化作锐利的剑,密集地朝着苏危飞奔而去。而苏危只是淡淡一笑,一个弹指,那些致命的光剑瞬间又化成了七彩斑斓的蝴蝶,散发的光绚烂无匹。盘旋一阵后,遍悉数消散了。只有光细微的粉末,缓缓地坠落,星星点点。
“安碧,你且先不要动手。若我说出事实真相后,你再动手,也不迟。”
一段隐秘的往事,在这里悄然轻启。
(九)
一年前。
从西域来了一个绝色的舞女。这舞女,是西域领主献给天朝皇帝的,以表邻邦友好。而这也只是传说,很多人都未一睹佳人倾国容颜,绝代风华。
春红好奇,来到了宫中,准备看着舞女究竟是何等尤物,被传说得那般神奇。
而自古红颜祸水,这不仅是于国家,亦是于红颜自己。娇容艳颜,必将惹来周围那些人的嫉妒,更别提在这皇宫之中。舞女的到来,对后宫佳丽来说都是巨大的威胁,于是她们想尽一切办法折磨她。
春红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那舞女柔软怯弱的眼神拨动了春红的恻隐。她一声厉喝,那些奴才便慌张地作鸟兽散。跑的慢的,还被春红教训了几下。
“狗奴才。”春红轻蔑道。她最看不得的便是这些狐假虎威之辈。春红走到了舞女面前,伸出手,微笑道:“来,没事了。”而舞女一把扑进了春红怀里,放声大哭。而春红没再说话,只是轻柔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而方才那惊鸿一瞥,那容颜竟让春红也痴了。 这女子,竟是如此惊艳不可方物。
事后春红知晓了她的名字是安碧。春红对安碧有种莫可名状的亲切感。很快,她们便成了极要好的朋友。也因着春红的关系,安碧不再受人欺负。而春红有了安碧的陪伴后,日子不再单调无聊。
而命运最是弄人。在为聂风涯将军接风洗尘的宴会上,安碧的舞作为了压轴。世昀也在宾客之列。当安碧一上场,世昀的视线就无法在离开。而当安碧起舞时,世昀已经深陷其中了。他知道,这便是他倾尽一生寻找的女子,他的红颜。
宴会过后,世昀就常常趁着闲暇时去找安碧。这是大忌,世昀却无法克制。一次又一次地相处中,两人暗生情愫,既而一发不可收拾。
终于,春红撞破了他们的秘密。彼时,春红已是世昀未过门的妻子。
“对不起,春红。”
“世昀,我只问你一句,你爱安碧吗?有多爱?”
“爱。即便和他浪迹天涯,放弃这一身荣华我也愿意。”春红微微颤抖,却还是微笑了。她一直都清楚,世昀对于自己的疼爱只如兄长一般。订亲,亦是无奈。当出现那个可以让他奋不顾身的人,她便将失去一切。只是,这天来得太快了。
“那么,你们私奔吧。若留在京都,将没有结局。”
“谢谢你,春红。”
于是,三人开始密谋私奔之事。当一切准备妥当,夏天也款款而来。他们约定在那日的子时在城头碰面。
然而,事情却败露了。春红被软禁在了家里,任她如何哭闹也没有放她出去。最后,她绝望而颓然地坐在地上。她知道,他们会恨她一辈子的。
而世昀,也被家人软禁了。任何的挣扎,都成了可笑的闹剧。在家世荣誉面前,他输得彻底。
子时已过许久,却只有安碧一人孤独而焦急地张望着。最后,等来的却是拿着火把表情凶狠的追兵。
终于,绝望了。
(十)
“最后,你被世昀家的家兵秘密带回处死。而为了防止你化作怨灵,我只能将你封印。但未想到,你如此执着。安碧,春红与世昀,他们都未曾背叛过你。”
“不,我不信。你因为,你编一个这种蹩脚的故事我就会相信吗?”
“安碧,你为何还有执迷不悟。这一年,你恐怕早已清楚当初是怎样有一回事。而是你的怨恨你的诅咒让你无法原谅,所以你只能一错再错。”我惊呆了,那些破损的记忆也完全拼凑回来。
“那,苏危。当初我们如此隐秘行事,为何会在最后一天败露。”
“因为,有人泄秘。”
“谁?”
“涟漪贵妃。”又一个惊雷闪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记得当时,我曾向涟漪透露过此事。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出卖我。我还傻到要替她查明替她报仇,最后,却得来如此不堪的下场。
“安碧,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是我不该将这一切告诉涟漪。你杀了我吧,让我一死来赎罪。”我定定地望着安碧,而她忽然流下泪来。
“以血为引的诅咒一旦开始便无法结束。只有真正雪恨,才能停止。安碧,你吸尽涟漪精血,只是为了冲破最后的封印吧。而你知道,涟漪是春红的挚友,才选择了她吧。但因果循环,你已经惩戒了真正的凶手,就次罢手吧。”
“安碧。”早已苏醒过来的世昀亦被这真相给震惊了。半天,却只能唤出这让他日夜思念的名字。而安碧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对着我说:“笨蛋。”
忽然,那个舞台再次出现,幽幽的歌声自四面八方轻柔涌来。安碧,飘到了舞台中央。而她的脚周围,火开始燃烧蔓延。
她开始缓缓起舞。点足,旋转,轻盈的身子随着曼妙的音乐来回地舞动着。一举手,一抬足,那繁复华丽的袖子便层层叠叠地落下来,在半空中画出美丽而娇柔的弧线。那被她空灵舞姿带动的火焰,围绕着她在空中幻化着迥异的身形。翩跹的蝴蝶。娇艳的花朵。迷幻的弧度。燃烧的流云。这是骄傲,这亦是哀艳。她在忘情地旋转着,翻飞着,所有的筋骨都达到了颠峰超越了极限。她的眼神,妩媚而柔靡,带着盛大的希望亦携着无匹的绝望。这一场舞蹈,燃尽所有盛世繁华。
而我知道。那些火,是她无尽的哀怨也是她无尽的遗憾。于是,只剩这场声嘶力竭的舞。
晨光破晓,隐约也渐渐退去。而安碧,身子已渐渐透明。直到消失的那一刻,她依旧在忘情的旋转。她终于完成了舞女的追求。
“春红,世昀,你们要幸福啊。”一滴泪,寂灭了。无数的光线,自顶端倾泻而下,灿烂了所有。天亮了。
眼泪,还是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再见了,安碧。
世昀缓缓地走向我。他轻轻地说:“春红,谢谢你。”
终于,终于你没有再对我说对不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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