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爱情故事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刚刚走到这家书店的门前就会遇到我25年前的初恋情人！还是那样矫健的步履，还是那样均匀齐整摆动的手臂，还是那样干脆利落的说话声音。我的心蓬蓬跳动，依旧像25年前每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心跳。

25年前，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他的理科成绩特好，我的文科成绩不错。他特别爱唱歌，我是文娱委员。他是跳高场地上的健将，我是跳远赛场上的黄莺。他很阳光，一整天笑呵呵的；我很浪漫，天天写着一些拙劣而自以为是的诗歌。他是很多女同学心中的白马王子，我并不知道自己也是这些女同学中的一个，直到他的邻桌郑妃告诉我，说他在日记上嘲笑我的身材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些不争气的流个不停的泪水说明了什么。我很快就像抛弃一块抹布一样，毫不犹豫地把他从我眼前扔掉。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我名落孙山，这样的结果更使我离开他远远的。他给我写信，告诉我在大学的生活情况。我把信件焚烧了。他参加工作，告诉我通讯地址。我讽刺他成了天鹅。我的孤傲与冷酷迫使他化成了蒸汽，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而我，这个被他损伤了自尊的丫头，在他消失的日子里，又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渴望他的道歉，渴望他的问候，渴望与他推心置腹地交谈。没想到，这番渴望一下子就过去了25年，我用岁月做外衣，把它层层包裹着，并且包裹得格外硬实，甚至连自己都感触不到它曾经有过的柔软。

直到此时此刻，他的出现，忽然打开了坚硬的外壳，让我感觉它是那样的温柔啊！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名字颤抖地浮上来，漂在唇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只化作了一个字——你？

也许爱的心灵真有灵犀，他蓦然听到这声来自他背后的呼唤，立即转身，笑容瞬间如烟花怒放在那张长胖了但依旧英俊的脸上。

“你一向可好？现在工作紧张吗？你丈夫对你好吗？你孩子几岁了？学习怎样？你爸爸妈妈还好吗？”

他抛过来一连串的问题，我慌忙地应答着，文不对题地答着，如梦一般，我找不到岁月的感觉，依旧停留在25年前那个伤心的问题上——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伤我？

“哈哈，还记仇呢。”他的回答，使我心口堵塞，不争气的泪水一下子又迷糊了双眼，他不知道，就是这句话伤害了一颗十分爱他的心灵。

“我不记得说的是什么话了，但是我知道我说错了一句话伤害了你。我也一直内疚着，痛苦着，惩罚着自己，时时刻刻告诫自己是我伤害了最爱我的人。对不起。”

这样的道歉像地震一样震撼着我的心灵，泪水更加汹涌，但它们是欢乐非凡的：为着这一天的到来，我等了整整25年啊！他爱不爱我都无所谓了，他在乎过我的疼痛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幸福。

“当时你为什么不说啊！我要的就是一声对不起，而不是其他。”

“可能是自尊吧。我也不清楚了。我们到那边公园坐坐，站在这儿会累的。”

于是，一场关于我和他之间的初恋回忆就在公园的草坪上被我们一一拾起。

我们先谈起我们之间唯一的那次约会。那是在仲春的夕照里，麦穗已经抽头，油菜花一片金黄，鸟声归巢，四野十分安静。他走在一个高坝上，我走在与他平行的下面的一条小径上。这样的走路形式其实已经成了禅语：我们只能平行，永远不会相交。我们默默走着，享受着甜蜜的空气，什么话也不说，语言已经变成了第三者。我们看夕阳的余晖把自己染成彩色的幻影，看两支路中间的水坑里那几条水草随水势摇曳，心里一片澄澈又一片慌乱，一片期待又一片迷惘。在这个青涩的无知的年龄，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却分明在试探爱情的魔力。是校园的铃声打破了这个静谧的空间，我们飞快地奔向教室，彼此再也不提起。

我们又谈起高考前的那次登山比赛。老师规定有自行车的同学要带一个同学方能成行。我正在恨他的高[chao]时段　，不期望他能带我出发。正在我放弃参加30里外的登山比赛的时刻，他骑着车子停在了我的面前。我就那样暂时把恨掐灭了，开开心心地由他捎带到了目的地，并且一起第一个登上了山顶！在山顶，我的恨意又生长起来，很自觉地离他远远地站着，心里想：他希望身材好的女生站在他的身边啊，我算什么呢？这份疼痛就这样啃啮着自己，一直这样。

他说：“你真傻！”

我还有更傻的记忆啊。我谈起他野炊的时候烧焦了饭的狼狈不堪，我谈起他运动会上跳高时修长的双腿碰杆的遗憾，我谈起他获得化学竞赛一等奖时那个振臂一呼——“我真了不起”的得意劲，我谈起他高二开始长那腮边的胡子，我谈起我曾经想偷拿一张他的一寸毕业照而最终没有拿来的那份紧张的心情，我谈起他在很多女生面前唱的那首歌——《我衷心地谢谢你》，我谈起他有一次乘坐公共汽车被驾驶员痛骂的事情——

我又谈起毕业后对他的想念：我没有什么可以排遣心底的忧伤，只是不停地写诗，我要证明给他看，我不是一个平庸的女孩子。我把他赠送给我的唯一礼物——《唐诗三百首》这本书随身带着，无论走到哪，我都要带着它，作为我雪耻的见证。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会把书搂在怀里，轻轻抚摩着，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如此羞涩地储藏在我的心里，既给我温暖，又给我痛苦。

他听着，不停地说：“你真傻，你真傻，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只知道你爱我，却不知道我伤害了你，还这样深深地爱着我。”

我谈完了自己，觉得心里的负担已经放下，少年的心事已经了结，与他再也没有什么牵挂，可是，他谈他的故事，却让我的心事从另一个角度建设起来了！

他说：“你知道吗？我们一家人老早就已经决定让你成为我的另一半了！我父亲到你家想看你，然后决定定下这门亲事。我的弟弟曾经到你现在的家去看望你，我希望你生活幸福。我在你结婚三年了才想到找女人成家，我们没有爱情。我母亲昨天还在向我了解你的生活好不好。我也是深深地爱着你的啊。我们真傻！”

是的，他父亲来过我家，可是我不在家，我还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的，他弟弟千里迢迢来过我夫家，可是我正处在孩子夭折的悲痛中，也不想掀开关于初恋的疼痛记忆。

命运，这就是命运啊，让如此相爱的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当我们把深藏了25年的爱恋表白完之后，我们就不可遏制地陷进了另一番思念之中。

25年没有见面，以前的见面又是害羞又是畏惧的，都是用心上的感觉在看爱人的脸的，现在两个人多想认认真真地彼此看看，眼睛、鼻子、嘴唇、手等等，凡是对方的一切东西，在相爱的人的眼里都具有非凡的魅力。我其实已经没有多少风韵了，他也开始富态起来，可是，我们都觉得对方依旧像少年时代那样纯真那样可爱。目光中流露的亮闪闪的深情激荡着两颗经历过多少世态炎凉的心灵。我们沉醉在这样的凝望之中，忘却了人世间所有的烦恼与委屈，痛苦与绝望。在这样的日子里，世界一下子变得异常美好，身边的人也一下子都变成了颇有人情味的好人，那山那水，那经过的风雨，那飞翔的鸟翅与云朵的羽衣，甚至毫不存在形象的空气，都充满了爱情的味道，传递着我们的心灵语言。虽然远在天边，可是心在咫尺之间，幸福就这样盈满了我们的精神区域。

当思念达到极至的时候，我决定从两百多里的地方出发，去看一看他，一眼就饱了。

就在离他的公司大门一米的距离，我刹住了自己的脚步。

我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在我的伞上哭泣，那是他妻子的哀伤和我丈夫的怨言啊。是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但自己的头上还有一个更高的自己在观望啊。是的，我们现在具有足够的计谋来处理这份感情，让它夹在家庭的责任里也能游刃有余　，但世界上没有哪个计谋不被时间这个高手攻破的。经得起岁月推敲的决不是违背责任的爱情，黑暗潮湿的爱情在太阳下面会立刻显现它的斑斑霉迹　。是的，我们的爱情非常美好，但是它选错了时间！

我在水流成河的马路上柔弱无助地走着，心被自己的法律切割着，淌着淋漓的鲜血：我最爱的人啊，我伤害了你一生！我多么想补偿你，用我所有的柔情，让你品尝爱情的幸福滋味。而我，也因为自己，毁灭了最幸福的一段婚姻，这漫漫苦涩人生，请允许我做一点点的错误来交换这一点点的甜蜜吧。矛盾，责备，渴望，痛苦，像这带冷风的雨一样不停地钻到我的脖子里来，使我疯狂的火热的心逐渐安静冷却下来。

我在风雨之中遥遥地对着这幢大楼足足凝望了两个小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我知道，从此，我都不会再来了！

就在我打算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我的手机响起来，是他的电话。他告诉我出差去了，到遥远的北方，估计要一个月才能回来，要我吃好睡好别牵挂他。　

我真傻，对这幢房子看了这么长时间，淋了这么多雨，他竟然不在里面！我能告诉他这件傻事吗？当然不能，我不想让他笑话自己的冲动。

我回电：“谢谢记挂，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话未说完，泪水已经哗哗流下。我不可能再这样疯狂地来看他了，我也许永远都不能来见他了！25年的孤独与忧伤只能延续着，延续着，为了家庭的安宁，我只能再次伤害自己！

天色已经黑暗，浑身湿透的我在暗夜里踽踽独行。

他发来一条短信：一路上有你，心里永远有你。

温暖一下子裹住了我。是的，心里有就已经足够，还奢求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在为他人活着，也应该为他人付出责任，何必在乎拥不拥有呢？想到茫茫人海中有一个人能在心里记住你并且爱你，这是何等幸福的事情！

于是，我的这颗饱含酸楚的心灵一下子豁然开朗：让我的心超越身体来爱你吧，我生命中最爱的人。

可是，要做到柏拉图的精神爱恋是何其艰难，何况我们不是圣人，是普普通通的饮食男女！更何况，我们都是极其善良的想补偿对方情感的凡人。

当一个月过去，我的相思又像野草一样疯长，我不知道他怎样，会不会像我一样。我无所谓他想不想我，只想自己能够给他带去温暖与快乐，也只想让自己这颗多情狂躁的心平复下来。

我悄悄地来到他的城市，感觉这座城市异常温馨迷人，无论他在哪个方向，因为与他有着同一片的天空，心里就格外宁静格外温柔。

我不知道要不要约他出来，深怕自己给他的生活带去麻烦。看着天色越来越晚，时间无情地在流失，心里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只是看看他一眼啊，我的心就已经满足了。路过一家淡青色的茶楼，里面正播放着《有没有人告诉你》这支歌曲，那是他这段时间为我设置的炫铃。歌声凄凉而缠绵，我听得见自己的心在酸楚地哭泣。又一支歌曲奏响，分明就是我此刻的心境：让我再爱你一次。我痴痴地站在茶楼门外一角，此情此境，感觉自己就像林黛玉一般的悲凉。当深埋的东西见过光后，刺伤了我们的眼睛，我还得用眼里的泪，心上的痛，作祭奠的花，尘封它们啊。　

我的手机恰恰在此时响起，也正是这首歌——《做你的爱人》，而且正是他的电话：你还好吗？我能够到你那边来看看你吗？

幸福就这样像海潮一样一层层地冲到我的心上。快乐的语言刹那间传递过去：我就在你身边。

于是，我们开始了第二次约会。

咖啡色的茶几，咖啡色的器皿，橘红的烛光，色彩斑斓的水果，情意绵绵的音乐氛围，我们开始陈述各自的人生经历。在我们话题转换的片刻沉默之间，就那样脉脉地相望。在这个年龄，能够这样被凝望是多么的快乐与幸福。我多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他两腮的胡子，它一直撩拨着一个少女对男性世界的审美心情，直到今天，依然觉得络腮胡是男人最美的感官。

聊着聊着，我忘记了自己对自己的约束与承诺，把到他的公司门前停住脚步的故事说了出来，把早上偷偷地到公园看他晨练的故事也端了出来，甚至把在傍晚的时候尾随着他去登山的故事也一股脑儿倾泻彻底。

还有什么人比我更痴傻的？我等着他的笑话，也等着他的感动。

我们要控制自己。这是他轻轻说的话。

我们傻傻的爱情，唉，傻傻的爱情。这是他幽幽的叹息。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觉得每一首情歌都为我而写，觉得那些艰深的情诗现在都很理解，觉得一些我们平时否定的爱情故事都有它特殊的背景而感到同情。这是他深深的感悟。

可是，我们得有理性。这是他说了上面的话之后的总结，清晰而有力。

无法牵手的疼痛，相知相爱的温暖，缠绕在一起，氤氲着我们的心灵。纵然眼中是迷离的花香，纵然胸口是腾越的野火，纵然唇上酿就了千年的琼浆，也要给身体加锁啊。责任，一个家庭的责任，一个家庭在责任的贯穿下保持了它的和谐之美，我们可不能因为自私而破坏了！

几乎在同时，我们把右手伸给对方，紧紧地握住。没有更多的话再说，但彼此都许下了一生的承诺：用我们的爱永远呵护对方的家庭，让亲人幸福，把我们的爱永远锁在心里。

我的两次出走，尽管理由十分充分，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是绝对不会引起丈夫的怀疑的。可是，古语说得一点没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那一次到城里想看看初恋情人结果被大雨淋出毛病来的事情，丈夫的心里已经疑云密布。第二次约会后的我变得神情庄重的样子又让他费心猜疑。而我没有珍藏好的一些诗句，最终出卖了自己！

他读着：就闪作一个星座/在你举目的刹那/让心有晶莹的光芒

他读着：只取你心上一个极其微小的角落/那个角落里极其疏忽的一点柔软/植进我的心里/爱你的贤妻

他读着：隔水相望/你永远是我静止的风景/连这一点微波/都要残忍地抹平

他读着：有一个字/成为我一生烙印的疼痛/而坚忍/是我的宿命

我的丈夫在给我的电话里读这些诗句，他迫切需要了解我的心在想什么。那一刻，我只觉得嘴里都是海水的苦涩和腥咸，泪水哽住了咽喉：我的丈夫啊，为了你，我已经做出了与他分手的决定。我的无语凝咽让丈夫吃惊，可是他的回话让我更吃惊：我理解你们的爱情，凭我的感觉我相信我的心爱的人正在了结她的爱情故事，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一生快乐，谢谢他带给你快乐，也希望你没有给他妻子带去不安。

我放声大哭！25年前的哭泣是为了初恋情人的虚伪，25年之后的哭泣是因为初恋情人真挚的爱恋，而此刻的哭泣是因为丈夫无边的信赖与无限的宠爱！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啊！我真是幸运的女人，此生遇到了两个优秀的男人，他们不仅爱我，而且都具有纯美的理性。如果我的初恋情人被我疯狂的爱情弄昏了头脑，做出了超越我们规范的举止，此刻我的心里就会被后悔折磨得疼痛不堪；如果我的丈夫看到我的诗句丧失了理智力与判断力，他就理解不了我的内心也根本宽容不了我的精神出轨，那么，此刻的我就陷进了歇斯底里的忧伤之海。

我衷心感谢他们对我理性的爱恋，让我的初恋如此完美地结束，并且成为我的人生中一首最美丽的诗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