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的许愿砂瓶里滴了我的99颗泪珠,就差最后一颗了,要男生的。真正的男生的眼泪,一滴伤心的眼泪。
那个瘦高的女生径直朝我的座位走业,顺着老班漫不经心的手指一点,一步一步地迈丰她的长腿。班里的男生一阵吹嘘:杰潘摊上个女同桌了。
这位插队落户的的不是一个寻常的女生,身高毛估也有178cm超出!鹤立鸡群的样子。刘海遮扫全部额头。无框眼镜,我2.0的视力甚至能数得出她脸蛋旁两边各散着几颗雀斑。我在迟疑,要不要立即把旁边的桌面腾出来。末了,我按兵不动,她拖开凳子落座,把书包先搁在腿上。在属于她的桌面上摊着一副下了一大半的象棋,没剩几个子了,要不是她业搅局,我和陈李偶眼看要决站在即。嚼着口香糖,神情笃定瞧着棋子,连用眼睛跟我这个老土地爷打招呼都不屑。我提议和她拼完这残局,赌注是她输了就别动了我的棋子,抱着书包上课。她点了点头。预备铃响起的时候,她忽然满面笑容,推一推眼镜,“将!”黑马杀出致命一招,我凑过去一看,俺的红帅俨然将死。
还有什么话说,三下两下,乖乖卷起棋子让路。
她先在桌角边上放一本微型的小台历,用圈划掉一个数字,叹了口气,整整一节课,她光用一只左手擦桌子,翻书,记笔记,吸墨水。靠我这边的右手一直插在口袋里。课廛到一半时,老师突然叫她上去自我介绍,她的话少得可怜:我叫于果,会长跑,到这儿来念点书。老师说,没了?她点头。班上的美女简单不甘心地插嘴:“是不是《巴黎圣母院》的雨果啊?”她飞快地弹出一句:‘你也可以叫这个名字,爸遇上妈了,于--是--结--果,简单吗?”这是听到的最精彩的回答,一语双关。当然,她还不知道这个女孩就叫简单。班里一通乱笑。于果站在众目睽睽下,右手照样不离开口袋,蛮酷的。
果然不止一个注意到她分秒不离口袋的手,男生们说:“哈哈,是个左撇子女生!”可女生的说法不大好听,又是烫伤又是鸡爪凤之类的。于果浑然不觉。我的感觉里,她好像紧紧攥着样什么东西,是看家宝贝?
接下来是体育课,女生都涌出去换运动服去了,于果纹丝不动,她本来就一身adidas运动装。我低头换跑鞋的时候,看见她的右手在口袋里蠢蠢欲动,心里一动,把系好的鞋带放开了,磨磨蹭蹭地慢慢打结,眼睛盯着她的手,暗暗叫:“喂--右爪子,出来透透去吧,闷一下午啦!”
先是手背,再是手指出动,拖着根蓝丝线绳子,绳子一点一点犯错误了钓,什么呀--一只小瓶子,小半瓶蓝盈盈的砂子在晃动,哦,许愿砂,小姑娘才相信的玩意。
我追上陈李偶,粗声说:“叫那些乌鸦嘴别瞎说吧,人家手好好的,比美女简单的还漂亮呢。”她推我一下,“你看见的,你小子才挨了人家几个小时,倒替人家说起好话来了。”
操场那一头,于果去凑成一堆的女生旁边溜达,忽前忽后。落单的女生一般都会小小的惊慌或者不自在,可她不,显出少有的镇定,甚至,还自得其乐。我脑子里跳出一个“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疑问,就个高高的“于果结果”的志向是什么?像王军霞一样披着国旗光辉万丈在奥林匹克运动场上飞奔,接受全世界的吹呼?路漫漫其修远兮。不知怎么,我的发前忽得闪过一瓶蓝盈盈的许愿砂。
下面的几天,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哪怕前面排山倒海。于果左手倒是腾出来了,女生们于是改讲于果的额头了,说上面长满了小痘痘。于果时不时按下按胸口,嘴里念念有词,是个虔诚得要命的心愿吧,还晃要捂在口袋里,放在心口比较安全比较温暖,肯定丢不了的。
我先逗于果讲话,那会儿快近午饭了,我的肚子里发出一种透着傻气的声响,分贝不小。她咬住嘴唇忍着,想笑又不敢,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以为是我在放屁。于是我眼睛盯着黑板,嘴里自言自语:“笑吧,反正是肚子里边的,又不是后边的。”“噗--”于果的脸朝后一仰,轮胎放气似的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我们就这么开始说话了。
于果的第一知就不同凡响:“班组里谁一碰就哭,男生里有没有喜欢哭的?”我指指自个儿的鼻子,还没等她睁大眼睛,“不会吧,那再过一万年,有人挖到一埠晶莹的琥珀,肯定是你的一滴清水鼻涕。”
中午回教室的时候,我的座位那里成了热闹的女生集体场所,包了里三层外三层。要知道女生之间暗藏不少门派,有几堆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我从来没有看到我们班像今天这样,有十个以上的女生头挨头亲密地挤在一起。更加滑稽的是我看见她们一个一个张大嘴,玩命地打哈欠,刘菲菲眼看着满满一眶眼泪要落出来,她仰着头喊“放我进去呀!”她们齐刷刷让路,尖叫“于果,快点拿瓶子候着呀!”
“哦,稍微等一会儿,那东西实在太小了,我看不清。”
简单也在练哈欠,到半滴眼泪的程度,摇摇头,重来。刘菲菲还在得意,她算是一举成功的:“打哈欠太容易了,我们哪一天是睡醒的?”要多少个就有多少个。“简单白她一眼,一昂头,也扎进人堆里,”哦,这次眼泪总算够了,流到砂子上了。”
每收到一滴女生的眼泪,于不详细地给她们添油加醋地一一讲解,大多是关于爱情和未来王子的情况的,把一群女生兴奋得一波一澜地尖叫。
“今天赚了多少眼泪?我打着哈哈过去。
于果笑眯眯凑近。“我还想给你算算,你给不给我眼泪?”
“行呵。”我若无其事地说:“列出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说话间,女生们成鸟散状。
“好好谈谈吧。”她碰碰我的袖子,我就跟着她走,出了学校后门是茂名南路,她不停数着彩格砖,红的跳过,绿的踩在中心,黄的脚尖踮着过,像在月球上走路。她老这样走着,我受不了啦,刚刚停住,她马上转过头,难道背后也有眼睛?她两手含包在胸前摇啊摇,眼睛里满是哀求,嘴巴却抿着。继续跟她走,怕她怎的?走到一个“欧马里啤酒屋”前,她终于欢呼:“999步!这儿。”
我们要了两末黑啤,我对这个地方很好奇。我先举起杯子说:“来,杯子碰碰杯子。”她说:“好,啤酒亲亲杯子。“她很爽快,双手抱杯“铛”地跟我碰一下。灌下去一大口,笑得很柔润,泡沫犹在唇上。我不说话,只喝酒,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啤酒,顺着喉咙有力地直冲心田,像温泉浴,舒坦极了。
“我是不是吓着那帮姑娘了?她们要不那样逼……我会好好说的。”
“说什么?”
“我理想的那个人,太简单了。长得比我矮跑得比我慢都没关系。只要疼我偶尔宠我关键是懂我。”
“陈李偶说你像巫婆……”
“但愿是的!我跟她们不一样,肯定不一样。我只想拥有神秘的力量,我只想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于果热烈地点头,眼镜碰碰,仰头又一口,“我背不出复杂一点的秘诀或者咒语。我不能搞错一点点的,巫术是万分精密的,精确到小数点以后十位以上。我正在不停试验。今天灵了,我跳了一种不能说话的巴比伦步子,就让你跟着到这好地方来了。”说着更加眉开眼笑起来。
“我来了。”我盯着贩于果看,额头有根筋在活蹦乱跳。“摊牌吧!”
于果目光炯炯:“我在我的许愿砂瓶里滴了99颗泪珠,就差最后一颗了,要男生的。真正的男生的眼泪,一滴伤心的眼泪。我要你的。”
“泪腺早已失灵,太久不用了,干燥得一塌糊涂。唾沫代替好不好,反正都是h2o。”要我对着一个女的哭,哪怕她是个巫婆,我也办不到。
“你!”于果从位子上跳起来,火箭一样拐过柜台,不见了。
好久,“坏蛋!”于果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鼻子红红的,我百分之百肯定她躲到wc里哭过了。
“如果你真的很需要。”我小心翼翼抬起来,“咯吱咯吱我试试看,我……我怕痒。”她是除了我妈之外第二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本人一向死守严防,人家说怕痒的人将来绝对怕老婆。
“打哈欠、打喷嚏、挠痒痒出来的,都不纯,比起真正伤心的泪水,这种不大正宗的泪水的黏性是要打折扣的。”她紧紧攥着杯子,手指节都变得苍白。
我拼命挤出三个哈欠,蘸了点泪在指间搓搓。以前怎么没发觉?这玩意,真的、真的有点黏。
“眼泪是世界上最黏最黏的胶水。我今年一直在收集它来制作一种胶水,一种让即使打碎了的瓷器也能不露痕迹的完好如初的胶水。就跟没要碎以前一模一样。你相不相信,我信的!”于果脸上的雀斑都红了呢。
“你打碎了名贵花瓶?”我有点迷糊。
她答非所问,自说自话一大通,“有个地方你将来肯定要去的,不过最最好只要去一次哦。我晓得爸妈是哪里登记的喏,是黄浦区的民政局,那里很绝,离婚办公室就在结婚办公室隔壁,结婚离婚不要太方便哦。一个地方专门管蓝颜色的本子,一个地方专门管红颜色的本子。法院调解么,表面上和和希泥,爸爸是去年11月尾搬出去的。一年时间剩不下几天了。我有数的,我请教过律师,满一年,法院多半会判下来的,妈妈不同意也不和,犟不过去的呀。图章一敲,蓝颜色本子眼睛一眨就发下来。我就死定了,肯定死了。谁也不好帮我,我不求他们,大人,大人有什么用,想翻脸就翻脸,想离家就出走就离家出走。算他有钱死了,去住宾馆好了!我自己想办法,该出手就出手。死活再把他俩黏在一道,谁也甩不开谁,谁也离不开谁。现在就看你的了,帮我!”
“我哪有这么大的力量?”
“最少哭的人,流出的眼泪黏性最强。”于果的雀斑又红了,“再说,规定是两性眼泪的混合,99滴统统是女的,剩下1滴,看你的了。”她看着我,眼睛闪闪发光,像极了巫婆。
和所有男生一样,我迷恋discowery频道,对所有神秘现象抱有好奇和敬意,或许也包括的巫术。可我突然害怕这个好幻想,走投无路的巫婆失败,“两个人在一起,要是没有感觉了,你还是拼命把他们凑在一起。你难道还让他们相亲相爱,你不觉得还是有问题?”
“反正一家三口,一个也不能少明天请你看《一个也不能少》,你肯定会哭的!我带你去看,看你能不能给我这一滴泪?”
第二天,我心事重重等在国泰影院门口,把一只手插在左裤兜里,中指伸进钥匙圈打转,慢慢才觉得紧张好多了。那家伙居然迟到,开演差不多10分钟了,于果穿一条满是口袋的裤子,蔫不拉几、松松垮垮挪过来,整个人像失掉了水份。
“混蛋法官,干吗不等等我才判啊?”于果呆呆地说,“不是混蛋法官,是混蛋爸爸,混蛋妈妈,他们一人一个新的,早就预备好了。”
她妈妈和她爸爸还是离婚了,她不能实现整合父母婚姻的心愿。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非常的内疚,我总感觉这与我那一滴迟到的泪水有关。
事实上于果做我同桌的时间不长:正正好好100天,大概是她在日历上划得太勤快。电影没看成的没几天她就去了北京的一所学校。
我送她,只见她将黑色的披肩斜披在瘦削的肩胛上,真的很像一个巫婆。
“我欠你一顿酒呢!”我握拳,“啤酒亲亲杯子。”
她也握拳,“杯子碰碰杯子。”两只拳头对在一块。
“把头低下!”临转身离开时她突然命令,我怕他真的会念咒语,乖乖照办。一根带着体温的蓝丝绳套进了我的脖子,“给你啦,你一直不要用得上才好。”她的笑里涌出了凄凉,“你还欠我一颗眼泪。”忽然受不了啦,我飞快地在她的脸吻了一下,我伤心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她吻着我说:“你这泪水早一点流下来多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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