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大名著读评之五　

《红楼梦》里，处处存在着或明或暗的、程度不同的争斗。其中，宝钗和黛玉争夺宝二奶奶地位的争斗，在全书里，是非常重要的焦点和脉络。

这场争夺，最后以宝钗的胜利而告终。宝钗和宝玉结婚了，如果能象童话那样，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那我们肯定要为这胜利而欢呼、而庆贺了。但可惜的是，结局并不象童话那样美好。最终的结局是：黛玉凄惨地死了，宝玉悲愤地出家了，宝钗安静地做了活寡妇。也许是为了安慰读者的慈悲心理，作者最后画蛇添足地暗示说，宝钗生了一个儿子，并考取了功名，光宗耀祖，富贵非常。这多少总算给宝钗的胜利带来实在的好处和利益。

尽管作者在后面想法子弥补，宝钗胜利带来的后果，仍然是彻底的悲剧，因为这胜利，是以牺牲所有相关人员的幸福作为代价的。

宝钗的胜利，实质是奴性对的胜利。奴性的胜利，是以牺牲人性的尊严幸福为代价，取得经过权衡利弊后所需要的世俗利益的胜利。奴性的胜利，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对于一个民族，都是悲哀的结局。因为，奴性的胜利，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剥夺掉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尊严，和内心所渴望的幸福。而唯一能给予你补偿的，就是世俗那点可怜巴巴的冷硬的物质利益，或虚幻甚至是虚荣的荣耀。

那么，什么是奴性呢？

对于奴性，早在上世纪初，就曾有许多人做过深刻的批判，其中批判得最为激烈的要数鲁迅了。那时，批判奴性，只停留在批判制造奴性的社会制度上。后来几次深刻的革命，将制造奴性的社会制度给推翻了，让所有人都能挺直腰杆，做起主人来。但是，在铲除了制造奴性的社会制度时，我们却没能铲除人们的奴性心理。奴性心理，是一个比奴性制度更微妙，更深刻，更有生命力的东西。所以在很多意义上，奴性心理，比奴性制度的危害更持久，更猛烈。如果仅仅铲除奴性制度，不铲除奴性心理，是无济于事的。

生而为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骨子里有了奴性心理。一个人具有奴性心理，即使做了主子，也是一个没有尊严感和正义感的人；一个民族具有奴性心理，就永远是一个没有尊严感和正义感的民族。在奴性心理作用下，只有卑微的服从，没有独立的思考；只有权贵的权威，没有真理和正义的坚持；只有高度一致的呆板，没有积极个性的活力；只有强者的好恶，没有是非的标准。等等，不一而论。

奴性心理，其实也就是权贵心理。最为明显的表现是：具有奴性（权贵）心理的人，总自觉或不自觉的放弃自己独立的思想、人格；独立的是非好坏的判断，独立的个人情感好恶，而心甘情愿的接受，或迎合强者的一切意愿。

只要你是比我更高的权贵，那么，你的一切都是对的，你说啥，我都相信。只要你比我有权有势，你说乌鸦是白的，那世界上就肯定没有黑乌鸦，对此，我绝无异议。如果有黑乌鸦不小心从我眼前飞过，那也只能说明那只黑乌鸦生得太过怪异和偏激，没有和权贵们保持高度一致。这时，为了维护权贵的威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其他人一起，努力剿灭世界上那些生得怪异而偏激的黑乌鸦了。也许还有一帮蠢人，为了迎合主子的说法，会将黑乌鸦捉来，将它们的黑羽毛染成白色，使天下乌鸦一般黑，变成天下乌鸦一般白。

之所以说宝钗的胜利，是奴性的胜利，就因为宝钗在个人素质上，胜过黛玉的，就是宝钗能审时势的放弃，或掩盖自己独立的思想和喜好，完全迎合贾母等的思想和爱好，从而深受以贾母为首的权贵集团的青睐，并顺利爬上宝二奶奶的位子。虽然，宝钗的家庭背景，亲属关系，物质基础等在这场较量中，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宝钗内心里那些熟练迎合别人（特别是权贵）心理的东西，才是关键的。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很多处写了“我”喜欢什么，和“别人”（权贵）喜欢什么，这两者哪个重要的问题。我们按自己心里的喜好行事，和按照权贵的喜欢行事，会有什么不同的结局，在作者笔下也得到了充分的说明。

在《红楼梦》第二十二回里，可能是作者所做的最经典的描述了。贾母要为宝钗做生日，并准备请戏班子演戏。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欢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

林黛玉却刚好和宝钗相反，她不懂得权贵社会的规则，总是按照自己的心性行事，失败就是当然的了。宝钗生日那天，宝玉喊黛玉一起去吃饭看戏，说：“你喜欢看哪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说：“你既这样说，你特地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戏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欢喜。

从这简单的描写里，我们可以看出宝钗和黛玉两人的根本区别来：在写宝钗时，着重于她的处处爱贾母所爱，就连在喜欢吃什么东西，喜欢看什么戏这样小的无聊小事情上，都会抛弃自己独立的喜好，与贾母保持高度的一致。而黛玉则不同，作为宝玉的知己，她心里的权贵意识（也就是奴性）还没入骨，她还保留着自己的本性。她没有去虚伪地迎合上层主子的爱好，真诚地说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她要拣自己爱听的唱给她听。这句话，表明了她的真诚与单纯。因为在黛玉心里，没有自觉的权贵意识，她就不可能知道，在权贵社会里，作为下一级的主子或奴才，在上一级主子跟前，是不应该有自己的个性和自己的好恶的。

黛玉没有象宝钗那样自觉遵守奴性关系链中的迎合法则，没有自觉自愿地在权贵面前放弃自己独立的喜好和人格个性，没有做到爱着主子的爱，喜欢着主子的喜欢，高兴着主子的高兴，快乐着主子的快乐，厌恶着主子的厌恶，最后，她势必会被权贵圈子所抛弃。

当贾母表现出对宝钗的喜欢时，其他人，如凤姐等，就为了迎合贾母的喜欢，也都会跟着喜欢起宝钗来。贾母对宝钗的喜欢，除了为宝钗做生日等具体行为外，在语言上明确表达的，是在《红楼梦》第三十五回里。因宝钗很虚伪地赞叹了贾母而引起的。宝钗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结果，贾母明确地当大家的面说：“千真万确，从我们家四个女孩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贾母这么明确的表明了对宝钗的喜欢，其实已经为宝钗和黛玉之间的争斗，划上了句号。因为，即使贾母本无让宝玉迎娶宝钗之意，下面那些奴才为了迎合贾母的喜好，虽然明明知道宝玉和黛玉相爱，也会极力破坏宝玉和黛玉的婚事，而促成宝钗和宝玉的婚事的。

本来，黛玉是贾母最喜欢的女孩。为了喜欢权贵的喜欢的奴性作用，所有人都表现得比贾母更喜欢黛玉。当贾母表现出喜欢宝钗时，那些人立即调整喜欢的对方，比贾母更喜欢宝钗。喜欢的重心的转移，黛玉自然就处于次要的位置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随着宝钗日益得宠，黛玉势必就会日益失宠的。刚开始，大家还只是小心在意地试探着冷淡黛玉，当贾母在《红楼梦》第九十七回里明确说出对黛玉的失望时，情况就彻底明朗化了。这是贾母直接褒贬黛玉的话：若是她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呢。我可不白疼了她么。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主子既已如此明确地表达了对黛玉的不喜欢，那下面的人绝对会有过之而无所不及了，就会表现得比贾母更大的失望来。当黛玉快要死去时，下人们不仅隐瞒黛玉的病情，而且还要将伺候黛玉的紫鹃喊去伺候宝钗，任由黛玉的生死不顾。

宝钗的彻底胜利，和黛玉的彻底失败，形象生动地揭示了一个非常简单，却极其重要的社会规则，那就是权贵社会里的奴性规则：一个人，若想在权贵链中立足，并想不断上升，他就必须放弃自己独立自由的人格个性，自觉地迎合上层主子的人格个性。这一规则的巨大威力，来源于两个自觉自愿意识的结合：一方面是，作为上层主子喜欢并鼓励下层奴才在一切方面和自己保持高度的一致；另一方面是下层奴才渴望迎合上层主子的个性。

这一奴性规则，若只限于宝钗和黛玉的爱情婚姻，那社会也还有光明的希望。可怕的是，这一规则，会无限地延伸到整个社会，统帅着所有人的个性精神的取舍。在这一规则的影响下，所有人都会迷失掉自己独立自由的人格个性。迷失自己独立自由的人格个性的人，对上只有而又盲目的迎合依附，对下则是蛮横的剥夺，而中间对自己的，却是一片迷失的空白。

当奴性心理让所有人都迷失了自己独立自由的个性时，社会一般会表现出怎样的特征呢？

奴性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按马克思的辩证法来说，任何事物都其两面性，奴性也不例外。奴性心理的优点在于可以制造惊人的大一统的稳定与和谐。这种大一统的稳定和谐，不仅在于表面，更重要的是在于思想灵魂深处。

因为，奴性心理能最大限度地压抑个人独立自由的个性，每个人都会自觉的迎合上层的一切个性，最上层主子的个性能够顺利地延伸到最底层。所以，在这样的一个群体里，无论有多少个体，除了最上层主子的个性得以突出和张扬外，其他的个性都被剥夺掉了，也会依附，并自觉地突出张扬少数上层主子的个性。统治这样的群体，只要你不把他们逼上绝境，或把他们逼上绝境了，却永远杜绝领头反抗的人物出现，这个群体一般来说就会永远地稳定驯服的。这是一种惰性的凝集力，它比积极的凝集力更稳固，更持久。

奴性心理毕竟是一种病态心理。在它制造的大一统的思想稳定与和谐里，也暗藏着许多的危险和危害。

首先，由于所有下层人自觉自愿地迎合依附上层人的个性，这样层层地迎合依附，最后，势必将一切的决定权都推给了最后，也就是最高的那个人了。这时，所有个人的幸福安全，整个社会的幸福安全，大家都不负责任地交由一个人来掌控。到了这一地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上苍给我们指派的这个最高首领是一个永远英明，永远伟大，永远正确的人了。否则，如果这个人一时心血来潮，或一时糊涂了，发起疯来，那么整个群体势必在迎合依附惯性的作用下，也会跟着变得疯狂起来。

历史上，有无数的事例已经充分地证实了这一点。奴性的盲目迎合依附，往往导致个人或少数人的愚蠢、或疯狂、或卑劣等等，总是很轻易地给无数人带来深重的灾难。但是，我们无论经历了多少全民性的灾难，都不愿意承认或正视这一点。这是奴性人的悲哀、健忘和可笑。

《红楼梦》里，处处表现出严格的权贵层级意识，奴性心理也就跟着让每个层级的人表现出不同的层级特征来。一般来说：最上层的人昏庸享乐，好大喜功；中层人贪婪刁滑，无法无天；下层人盲目虚伪，互相倾轧。

最高层的人，整天被人吹捧着，逢迎着，天长日久，就必然会出现高层综合症：喜欢听好话成瘾，再也听不得不同的声音，哪怕明明知道是假的好话，听了也会心花怒放；而再真实的真话，听了也会恼怒异常。好话听多了，往往不是因感觉良好而发晕，就是因感觉无聊而发疯。《红楼梦》里的贾母就是例子。而在真实的历史上，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

中层的人，只要讨得上层人的宠爱，势必就恃宠横行，无法无天。所谓的媚上者，必欺下，就是这道理了。《红楼梦》里的凤姐就是如此，她虽然只是一个女流之辈，但她在巴结好贾母，得到稳固的宠爱和信任后，就肆无忌惮，无所不为。为了捞够钱财，一方面供贾母享乐外，一方面满足自己的贪婪欲望。只为了几千两银子，她可以牺牲两条年轻的生命，而毫无羞愧之感。她之所以敢于如此嚣张，完全是因为头上有贾母的宠爱罩着。当她恶行暴露，遭到抄家之祸时，贾母并没责怪处罚她，而是亲自去看望她，拿出平时凤姐孝敬她的钱财去救济凤姐，好让凤姐东山再起。

奴性心理，非常适合奸臣污吏的生存。只要最高主子宠爱某一个人，其他人为了迎合最高主子的喜好，就比最高主子更喜欢那人。即使是那人无恶不作，只要最高主子不想动他，那么其他人也觉得无关紧要。稍稍有点良心的，最多是沉默不语，想有人反对奸臣，那是很难的事。媚上者必欺下，一般得宠者，在讨好上面时，总会欺压下面的人，势必走上奸臣污吏的老路。正因为这样，中国的历史，在很多时候是奸臣污吏横行不法的历史。

下层人的虚伪卑怯，相互倾轧，这是普遍的人情，道理非常简单，就无需多说了。

其次，奴性心理的危险和危害在于：个人和社会，总会失去了关于真理和正义的标准，使真理和正义难以容身。一个奴性的人，是敬畏逢迎权贵，藐视践踏真理正义的人；一个奴性的社会，同样也是敬畏迎合权贵，藐视践踏真理正义的社会。

奴性心理下，人们对一切的判断，不是依据其自身的客观情况来确定，而是依据上层主子的好恶来确定。只要上层主子觉得是好的，那就是好的，主子觉得是坏的，那就一定是坏的。至于事实是好是坏，那是无关紧要的了。如果主子的心性和好恶不定，那么许多事物的好坏也就一样变得好坏不定。今天主子高兴了，觉得某人某事是好的，所有人也就跟着认为某人某事好极了；明天主子不高兴了，说某人某事不好，大家立即跟着翻脸说某人某事坏得透顶了。所以在历史上，经常出现对同一事，同一个人前后绝然相反的评价。例如，明明是一个奸臣，在主子宠爱他时，他是最红最受人追捧的人。当主子的恩宠失去时，所有的人会把他当成天下最坏的人来仇恨。

奴性这重善于变脸的行为，原因在于检验一切好坏、是非、对错的标准，不是按照事物的客观实际，而是依据权贵的好恶，以及权势的大小、身份的贵贱来确定。

对于有奴性心理的人和社会而言，只有对权势虚伪和势利的迎合与崇拜，没有对真理正义的自由和勇敢的坚持。

在这样的社会，大家都热衷于对上层主子内心好恶的揣摩和迎合，而疏于对真理正义的探索和追求。

第三，奴性心理的危险和危害在于：权力永远至高无上，法律民主总会软弱地屈服于权力之下。

大家都争相媚上，争相迎合主子的一切好恶，势必会怠慢法律民主等东西。当上面主子的行为和民主法律等发生矛盾时，大家很容易倒向权贵，而践踏民主与法律。所以，一个奴性十足的群体，是不是适合民主法律等制度生存的。就是再健全再完美的民主法律制度，遭遇到奴性的腐蚀，也会变得毫无用处。

权贵的炙手可热，民主法律的冷淡萧条，是奴性社会的一大景观。

第四，奴性心理的危险和危害在于：虚伪对诚实的胜利。

媚上欺下的风气一旦养成，社会上就不再有诚实的容身之地了。宝钗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她的这句话，完全失去了诚实的基础。也许，老太太过去是“巧”的，但宝钗进贾府后，老太太就不再管事，每天除了吃喝享乐外，几乎就没做任何事情了，谁都看不出老太太巧在哪里，可宝钗却偏偏看出了，而且还看出，老太太是最“巧”的人，甚至比凤丫头更“巧”。这岂非咄咄怪事？

个人和社会，一旦失去诚实的基础，将会变得非常空虚无聊起来。这样的群体，热衷于制造偶像，也容易抛弃并践踏偶像。最后，就导致价值观念的混乱和漂浮。空虚无聊，贪图享乐，就会成为社会的主色调。

第五，奴性心理的危险和危害在于：不利于新思想新观念的产生和传播。社会常常处于顽固保守和愚昧虚伪状态。

奴性所固有的媚上欺下的特性，使下面的人总想着怎样迎合上面的思想观点。这种迎合，一旦形成自觉自愿的风气，人们就迷失了自己。迷失了自己的人，是不会再有什么自己的思想观点的。上面的，在下时，迎合别人，上去了，则理所当然要求别人迎合自己。一方面要迎合别人，一方面需要别人迎合，上下达到一种高度的一致，没有思想的碰撞，也就永远没有火花的迸发，新的思想观念无法被点燃。

中国自春秋战国之后，思想几乎停滞了数千年而毫无突破，其根源，很大部分也得力于这样的奴性心理了。

奴性心理的危险和危害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影响力之大，作用之神奇，往往统帅着人们的行为意识，而人们还难以觉察。任何完美的法律制度和先进的思想观念，只要碰到奴性心理的干扰，就会被架空，被腐蚀。任何激烈的变革，甚至是革命，也总是最后被奴性心理牵入歧途，其本质会自觉地回归到革命之前的老样子。

非常有意思的是，有奴性心理的人，就象醉酒者不知道自己醉酒一样，根本就不知道，更不愿意承认自己有奴性。

一个人，一个社会，是否有奴性心理的存在，其实是很容易看出的：在权贵与真理正义发生冲突时，抛弃真理正义，迎合权贵的人，是有奴性心理的人；而一个社会，如果权贵总是凌驾于真理正义之上时，这个社会就一定是奴性十足的社会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