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拼命地跑，根本没来得及想什么。跨过一块块田畦，跨过一道道沟壑。追赶的声浪已是铺天盖地，从身后席卷而来。她跑到了老鹰山，再无去路。老鹰山壁立千仞，陡如刀削。深渊处，血红的牛栏江正呼啸奔流。她张开双臂，她就飞了起来。可追兵们也飞了起来。最终她还是被抓住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她。发财大声地淫笑着，粗野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口里不住地说着，我要干了你，干了你你就是我的女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里炸出雷鸣般的淫笑。

杜鹃惊醒了，满身大汗。杜鹃发现自己睡在稻田上的稻草把子搭成的草垛里，一个稻草把子不知啥时掉下正压在自己的胸口上。杜鹃长长地吸吮了一口稻草的馨香，就从稻草垛里走了出来，慌快的迈开了脚步。　

杜鹃不停地奔跑着，她要赶上那辆拉木材的车。家贵说，那车很早。那车为了逃避检查，在天亮之前要逃过孤岛木检站，过了木检站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可以搭车的路口了。她要搭上那辆拉木材的车去找家贵。她想，也许只有家贵才能帮她了。她说什么也得赶。说什么也得赶到那个叫嵩山中学的地方去。

发财垂头丧气地走进家里，看见爹娘和杜鹃的爹娘就像多日没有进食饿得恐慌的四条愤怒的狼。四条狼正用八条毒毒的目光盯着自己。

杜鹃呢？四条狼同时发出急切的叫唤。

没追着。发财软不拉叽的说。

其中的一条狼暴啸了。一个大男儿咋个追不到个小女娃？追不倒咋办喜事。我这村长脸往哪放？发财爹说着，去火塘旮旯找火钳。发财妈就使劲推了发财一把，快死出去，你等死？

杜鹃爹杜老三看着发财说，村长，都是我们家鹃鹃坏了你们的好事，你就别怪发财了。我保证把鹃鹃找回来。

杜老三急急地上了路。他想，杜鹃可能上乡中心校找她老师去了。这婚姻大事，能作玩吗？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要过门了才走。今天要找不回来，怎么向村长家交差。

黄昏时，杜老三来到乡中心校找到了校长。校长说，杜鹃没有到这里。又说，杜鹃是个好学生，正该好好上学呢，咋逼她结婚？国家是实行婚姻自由的。

杜老三说，自由了是不是就不听老人话了？

杜老三看着天黑了，心头一阵阵的恐慌起来。他知道村长李背锅是个不好惹的主，那八百块定婚钱咋赔？杜老三越想越慌，越想越慌就越害怕回家了。杜老三就在乡政府食堂外靠着热热的烟囱蹲了下来。

孤岛村住着李、杜、白三姓人家。多少年来，李姓人都是孤岛村的头。村级换届选举选了多少次，但村民们就是没亲自参加过选举，当村长的人就一直姓李。原先的村长是李老黑，李老黑年龄大了，就退下来了。老黑的儿子李背锅就当上了村长。李背锅就是发财的爹。李背锅当上了村长，就再没人叫他背锅了，就叫李村长了。

李村长在孤岛村说一不二，想睡谁的女人就睡谁的女人。要是他想睡谁的女人睡不上，他就隔三岔五地要你交这税那费。

小学毕业时，杜鹃考了全乡第一。可杜鹃爹娘再也不让她读了。杜鹃哭得死去活来，就是没用。最后是考第二名的同桌家贵帮了她。家贵的父亲是乡长，家里算是有些富裕。杜鹃长得漂亮，家贵打心眼里喜欢，就偷偷往家里弄钱让杜鹃上学。弄钱的事让家贵当乡长的父亲知道了，就狠狠修理了家贵一顿。后来知道家贵是为了杜鹃，家贵父亲就不再修理家贵了。家贵父亲到中心校训话时就见过漂亮乖巧的杜鹃，并且杜鹃是出了名的优秀学生。家贵父亲就觉得杜鹃是个可塑之材。当然他心里多半是希望杜鹃成为自己的儿媳妇。

其实杜鹃也希望将来自己能成为乡长的儿媳妇，可杜鹃没有把自己的希望告诉父母，父母就把杜鹃从学校喊回来了。喊回来的时候杜鹃初中还没毕业。

父母不让她继续读书的原因是她早被父母背地里许配给了李发财。

娘说，鹃儿啊，算了。这书读多些也没啥用，你都十五岁了，该嫁人了。村里的白琴、李彩、杜春花都比你小，她们娘早做外婆了。　杜鹃说，我不想嫁人。

娘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外边人都说杜老三家养了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说是在外面读书，鬼晓得她在外干了些啥？你要败坏家风啊。

杜鹃好话说尽，娘就是不听。杜鹃就哭。但杜鹃的泪水没有换来同情和支持。家人要她和李村长的儿子李发财马上结婚。

杜鹃怎能和李发财结婚呢？杜鹃想。结了婚还有啥梦想。结了婚便等于把追求划了句号。我的人生咋能这样草草地划句号呢？不行，我必须在今晚逃走，到了明天就变成李家的人了。杜鹃在泪水里浸泡了大半夜。看着来接亲的和喝喜酒的都睡尽了。就拉了拉破烂的花格子衬衫，提上书包，蹑手蹑脚出了门。向着那辆拉木材的车的方向走了。杜鹃走了大半夜，腿脚就不听使唤了，眼皮也在不停地打着架。就迷迷糊糊走进了稻草垛。

出逃的事让爹娘发现了。爹娘就猴急急地敲响了背锅村长家的门。背锅村长就打发儿子出门了。说，狗日的，婆娘都跑球了还睡个卵。快去追。莫让煮熟的鸡飞了。

初三上学期。一天下晚自习。家贵来找杜鹃。

家贵说，我有一条新闻，你听不听？

杜鹃说，是不是哪个美女看上你了？

家贵说，哪个丑女都不会看上我这傻样。

杜鹃就笑了：说，什么新闻？

家贵就正儿八经的说了。家贵说，听我爸说，孤岛村那个唯一的

白老师得了个什么癌？倒下了。

杜鹃不笑了，就急急地问，什么癌，咋倒下了？

家贵说，不知什么癌，反正倒下了。

杜鹃说，能不能治好？治不好咋办？孤岛小学办？一连串的问题就象一个烦恼织成的大网，笼罩着她，围绕着她。

杜鹃打算回去看看白老师。白老师是杜鹃启蒙老师，在她求学的路上，白老师给了她无尽的关怀、支持、理解。在她的心目中，白老师是个智者、长者，更像是慈祥的父亲。杜鹃就请了三天的假。

天黑的时候，杜鹃裹着一股寒风进了村西白老师家破烂的柴门。屋里没有灯，一团漆黑。漆黑里有一个孤独的声音在有气无力地呻吟着，给漆黑的夜平添了沉重的凄凉。杜

鹃担心地叫着，白老师，白老师。

白老师沙哑着声音说，是小鹃呀，你怎么回来了？杜鹃说，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呀白老师。说完，摸索着为白老师点燃蜡烛。蜡烛亮了，发着昏黄的光。杜鹃帮白老师拉了拉破烂的被褥。

白老师说，谢谢你小鹃，只是你应该好好念书。

杜鹃说，别说了，白老师，安心养病吧。白老师说，我倒不要紧，只是害苦了孩子，学校都一个星期上不了课了呢。说着，白老师脸上就流下了浑浊的泪，在昏黄的烛光里一晃一晃地闪亮着。

杜鹃说，别难过了，白老师，总会有办法的。

杜鹃说，要不干脆我回来算了。

白老师一听急了，那怎么行？你还在念书，前途还远着呢。别说了白老师，我好歹还念了个中学，可他们才刚刚启蒙呢……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杜鹃来到了孤岛小学。可眼前的孤岛小学实在不像个小学的样子，桌子是木板搭的，凳子是石头做的。四壁开裂暴口，屋顶通光透亮。杜鹃心想，这要是碰上下雨天，孩子们还怎么上课。

这天上午，杜鹃没有上课，她带着几个大点的学生，上学校对面的山坡去割草修理学校楼的房顶。山坡很陡、很滑。杜鹃小心踩稳了，再用左手捏住草，右手用镰刀去割。割满了一把，杜鹃就把镰刀挖挂在山坡上，腾出右手把草扎成一小捆，再背回学校去。

傍晚，杜鹃一回到学校，就发现李发财正爬在屋顶上修补着房上的茅草。显然，他没有发现杜鹃回来。

杜鹃问与自己回来的学生，小山，你送草回来没发现李发财吗？　小山说，发现了。发财叔说，杜老师不容易，这种活咋能让杜老师干呢？他就叫了大奎帮他递草，鞋子一撂就上了房。上了房还对我说，别告诉杜老师。

杜鹃的第一感觉是李发财这家伙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明明是想故意表现一下，在我面前讨好罢了。杜鹃就有些恶心的感觉，她就故意没去看他。但她又觉得他是在帮她干活，再咋也不能棒打笑脸客呀。杜鹃就又朝房上看了一眼。看着发财一次次轻轻的把腐烂的茅草揭开，又细心地把新的茅草插进去，做得那么专心致志。没有发觉有丝毫做作的样子。

杜鹃就想，其实发财也是蛮老实的，从小到大，也没看他仗着当村长的爹干过什么缺德事。杜鹃想，发财都是二十五岁的人了，咋还不结婚。她也听说过他爹为李发财找过几个，但李发财总是以种种理由推脱了。

杜老师，你回来了？李发财叫了杜鹃一声。杜鹃回过神来，发觉发财已修整好房子下来了。就礼貌性的笑笑说，麻烦你了，发财哥。

发财听着杜鹃用甜甜的声音第一次叫他发财哥，就激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发财还是使劲叫泪水不激动出眼眶。就红着脸极不自然地说，不麻烦不麻烦，以后有啥事叫我一声就行了。发财说着，就急急地走了。

杜鹃说，发财哥，你慢走。

李发财听到杜鹃又叫一声发财哥，心里高兴的不行。乐哈哈的回了家。

铛铛铛。杜鹃敲响了上课钟。孩子们一下子涌进了教室。杜鹃走进教室说，大家安静，现在开始上新课。

杜鹃说，请大家跟我读，北京、天安门、五星红旗。读了几遍。杜鹃就对照书上的图讲解北京、天安门、五星红旗。杜鹃讲到了五星红旗，说，这五星红旗是无数革命烈士用生命换来的，这鲜红的颜色就是英雄们用鲜血染红的。每天早上，天安门广场要升国旗，奏国歌。

小山问，老师，我们这儿也能升国旗吗？

杜鹃愣住了，杜鹃想，这不是当年的自己吗？当时上到这一课时，自己也是这么问白老师的。一直到现在，孤岛小学都还没有国旗。孩子们都没亲眼见过国旗，更别谈升国旗、奏国歌了。杜鹃想什么时候，国旗才能在孤岛小学升起呢。

李发财发现，孤岛小学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小伙子，个子高高的，穿得也挺气派。发财还远远看见那小伙子与杜鹃说说笑笑，心里就难受的要命。发财希望那小伙子快点走。但小伙子偏不走，一直赖在杜鹃家。

晚上，发财发现小学里的蜡烛好长时间地亮着。发财就偷偷的蹲在了教室的窗子脚。他听到里边在说话。

杜鹃说，家贵，你咋不继续读书？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爹说乡里考青年团干，叫我别读了，回来考团干，考了团干就是国家干部了。我就回来了。回来就真的考上了。全乡考了四个，我是第二。

发财断定那就是白天所见的小伙子，怪不得那样日熊，原来他就是当村长的爹常说的王乡长的儿子。发财就知道了当村长的爹一改往日凶相不再要他对杜鹃下毒手，原来是怕惹了王乡长。就心里说，这个霸道的老东西，也还是有怕人的时候。

发财又继续听。

王乡长的儿子说，杜鹃，爹说我已考了团干，已是国家干部了。你也不小了，要我和你商量一下，准备把婚结了。

屋里暂时没了动静。杜鹃没有回答王乡长儿子的话。

最后，发财听到杜鹃说，我放不下学生。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王乡长的儿子说，别说一件事，只要我能做，万件事我也答　应。　杜鹃说，结了婚我还在这里上课。

王乡长儿子说行。那结婚日子就定在国庆节吧。

里面没了声音，发财看见屋里灯突然熄了。接着，就听见里边窸窸窣窣的。发财想冲进去。但一想那是王乡长的儿子，心就虚了。

杜鹃决定要修理一下课桌凳，这些缺胳膊断腿的课桌凳每节课都要叫几个孩子吃尽苦头。孩子们都是提心吊胆的坐着，并且这些桌凳总是无赖地一直咯叽咯叽的叫着，严重影响了上课的效果。杜鹃就觉得再不修理就实在捱不下去了　。可学校一无木板，二无经济，咋修呢？经过认真思考后，杜鹃发动每位学生回家给家长说清楚，每个学生向学校捐赠一块木板。

第二天，学生都陆陆续续地把木板扛来了。杜鹃小心地记着每一位学生家长的名字，每记完一个，就说下一个，她就听到，杜小云、白二保、白老五。她一直记着，记着记着就听见了一个名字，李发财。

这话是小山说的，小山说着，就递给杜鹃一张纸条，说杜老师，发财叔送来了两大捆木板，还要我把这纸条交给你。

杜鹃接过来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杜鹃，我从心底佩服你，你是我们孤岛村最了不起的人。这几年我学了点木匠活，还算马虎。你若愿意，给小山说一声，我马上来帮你修桌凳。纸条右下角写着，李发财。

杜鹃看着这几行歪歪斜斜的字，突然心里一震。

她想起了在希望中学读书时，莫明其妙地收到过两张没有寄款人姓名和地址的四百元的汇款。她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又找不到退处。家贵说，既然寄来了，就先用了吧，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当时杜鹃就想，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心人，知道了一定要好好感谢他。杜鹃就左一遍右一遍地看汇款单上的字，直到熟悉地记住了那种歪歪斜斜的字体。此时她看到纸条上的斜斜的字，与她深深记住的字体根本没有两样。她就怀疑汇款单的事可能与发财有关。她内心就感到十分浮躁。

发财正等着杜鹃叫他去修桌凳时，小山送来了一张折叠着的纸。拿着纸条，他激动的头发昏，有点像范进中举。他想，虽然得不到杜鹃，但总可以想杜鹃关心杜鹃的，看着杜鹃高兴了，自己也就高兴了。得不到她的心，总可以把自己的心给她吧。谁叫我这样喜欢她呢？反正得不到她我也不想结婚了。让自己帮她做事的机会总会给的吧。他就美滋滋的想着去修桌凳时，杜鹃发财哥发财哥叫他的甜蜜情景。

但杜鹃没让机会给他听到她叫他发财哥。

发财小心翼翼打开纸时，头就天旋地转起来。

纸上说，发财哥，我们是不可能的。你别再费心机了。你给我做了许多好事，这我心领了。你给我寄的八百块钱，实际是我家还你的定婚钱，我还是还给你。

发财没有看完后面的话，两只手就死死的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嘴里嗷嗷地大叫着。接着就冲出了门，疯狂地跑着，遇到沟沟坎坎，他也一跃就过去了。说也奇怪，发财越过那些平时根本无法越过的沟坎时，稳稳当当的一点事也没有。

发财疯了，但发财从不打人骂人。发财疯了后，杜鹃就常发现他经常和一年级的小同学在一起玩，有时把小同学惹得又哭又笑。杜鹃每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总是傻傻地笑。学生上课了，发财就在外面孤零零地守着。下午放学杜鹃和学生都走完后，他才悠哉乐哉的哼唱着回家。有时，杜鹃有事外出，发财总是老远跟在她后面，她走他也走。她停住望着他，他就停住傻傻地望着她笑。起初，杜鹃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就有一些害怕，但时间久了，她也就见惯不惊了，心里总是酸酸的。

国庆前一天，杜鹃宣布放假一天。

清早，雾罩浓密了一阵子，就下起雨来了。杜鹃精心打扮了一番后，就披着一条灰白色的油纸冒雨出了门。到了村口她遇到了小山。小山也披着一条油纸。

杜鹃说，小山，雨下淅淅的，你咋出来？

小山说，猪仔跑了找猪仔呢？

你去哪呀，杜老师？

杜鹃说，我进城去办点事。

小山说，那啥时回来？

明天还要给你们上课呢？

杜鹃说完，就没入了雨中。

老天好像是被谁得罪了，雨一直无休无止地下着，一整天都没停。而且越下越大。傍晚，小山约了几个同学在校门口等杜鹃。他们焦急地朝远处的路口张望着。望着，望着，他们就发现路口有几个人走来了。他们就朝村口奔去。

到了村口，他们失望了。他们看到了六个人。有个高个子背着个背箩，背箩里背着一支猪腿，升出箩口的猪脚被一条红色的纸缠着。他们还发现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小伙子很面熟。他们怯怯地望着这几个人进了他们老师的家。

天黑了，杜鹃还没回来。

小山说，可能老师见雨大洪水也大，今天不回来了。明天再来等吧。

同学们就各自回家了。

同学们在焦急中煎熬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就来到了学校。

小山说，干脆我们到桥边等老师吧。老师来了，好帮老师过桥。　同学们就来到了牛栏江溜索桥边。雨虽然停了，但他们发现呼啸的江水吐着血红的舌头，已经快要卷着溜索上的吊篮了。

他们正在为老师还未返回而心急如焚时，李狗儿突然叫了一声，看，国旗。

同学们循声往下游望去，就看见一面被洪水浸湿的五星红旗正挂在河边一枝树杈上，旗子的一端在急流上被漩涡打着卷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