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雨霏霏,那点声音细得如轻捻观音阁铜鼎里的一缕香雾。这些日子,我踮着脚尖轻步,想绕过这个季节,以至于秋声处处时,我一直抗拒自己触摸闲置两月有余的古筝,甚至不敢投一眼,那弦上走动的是比秋还深的凉意。
记得眼泪在中秋的晚上还是汩汩而流,是抽泣了的。尽管,我逼着自己不去花园望一眼月,没去拾捡它一夜撒下的妙字彩句,我紧闭在屋内,万家团圆,月下谈笑的时候,我的这个家,各人心里都在悄悄哀泣。
小外甥拿来他的日记让我改时,肝肠几欲寸断。那日记就三两言:“今天是中秋,爸爸离开我们一月多了,别人家都在团圆,吃月饼,我的爸爸怎还不回来,我好想他。爸爸,如果您知道我想您,今天晚上就回到家里来吧,弄点声音,好让我知道您回来了,或者您来到我的梦里吧,抱一抱您的宝贝,爸,我好想哭了,妈妈今天一天都没讲什么话,她肯定也好想您。”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那个晚上的妹妹,能想象她是怎样度过的。
一直不敢着笔,记下那些镜头,那些哀恸,也刻意回避忆起,而此刻,佛音悠然,香雾缭绕,凭是怎样懦弱的我,也该写下点什么了,不管窗外的雨呜咽得如何揪心,那秋风寒在枝头,而妹夫,你在天堂,可以避过这个秋吗?
这八年来,他从那家知名集团分公司老总的位置上辞职回家养病,妹妹与他相依相惜,我去年于红袖曾发过一文“亲爱的,天上人间,我会一直陪着你”,那病中情景,也曾让无数人泪湿衫襟。而今,真的已是天人永隔,银河邈邈,妹妹连想握住他一丝气息的愿望也只能靠梦恩赐了。
现在,我有时望着妹妹苍白憔悴的脸常想起一个问题:当初为了他们的姻缘,我上下周旋这个家族的成员认可,不知是对还是错?然佛音入心,告诉我,一切皆是缘,一切都是必然。人世啊,如春秋冬夏,周而复始。落叶凋零,与秋风真的无关。
他们相识时,妹夫是逝去了自己爱妻后不久,妻留给了他一双儿子,大的三岁,小的二岁。他在朋友处散心时遇到了妹妹,其后,便渐生恋意。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当初妹妹是看上了妹夫英俊的外表,还是已觉出他潜在非凡的能力?但他家在乡下,二则丧妻遗有二子,我那个家族气息甚浓的亲人们,哪会认可这门亲事?倔强的父亲养的女儿都倔,尽管父亲说出了“绑石沉塘”之骇语,妹妹不怕,说就是讨饭也跟他了。
他们俩最先求于我,知我是那种最看不得棒打鸳鸯之人,其后,我拉过慈爱如佛的祖母,开始攻破一层层关口。最后,也算成了他们这段姻缘。
后来,妹夫以他的能力很快在这个家里站稳了位置,他们的相爱相亲,让家人都接受认可,喜欢上了他。几年后,有了爱情的结晶——我的小外甥,这样,三个儿子在他们的奋斗下快乐的成长着。
妹夫上得老总的位置后不久,就已感觉自己肝部有了异常,以前以为是简单的乙肝,没有太注意,吃一些随便的药了事,加上工作繁忙的他,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太多,从而导致后来无法收拾的惨情。一次总部开会时,等他吐血倒地才知道已是肝硬化的晚期了。抢救过来后不久,只好辞职回到老家,开始了漫漫就诊之旅。
然而八年时间,可以抗日,让它们投降,妹夫却没能打退病魔,品行个性象极周公瑾的他,现在只能在天上遥望他临终时都放不下心的妻儿了。
八年时间,诊得山穷水尽,债台高筑。别墅早已变卖,到最后,一家五口租住在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内,大儿子就读大二,二儿子大一,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小外甥读小学五年级,这样的情形,他怎能闭上眼?所以,他一直坚强的与病魔搏斗着,一直想活,想再挑起这个家庭的重担啊。
这个病让他的肠胃消化一直受损,这次发病也因此而起。可能是看到妹妹白天在书店辛苦,晚上肚子拉得不行时没有叫醒她,自己吃了两颗泻痢停,不管用,再次吞下五颗,正常人吃这个都会伤肝,何况他。随后体内消化道出血,送医院急救,我是凌晨三点钟接到妹妹的电话,连夜赶回是来不及了,第二天到时,他已抢救过来。尽管住院半月之久,血是止住了,腹水却越来越多。妹夫回家后休养了一个多星期,昂贵的白蛋白一天两瓶也不能消减腹水了。他拒绝了我为他安排的市医院的中医肝病科,一直相信石家庄肝病医院,他曾在那儿治过两次,效果很好。
我因为一份合同要去北京协商签定,临行前,来到这个狭窄的小屋,坐在他的床边,心如刀割,感觉这一外出再回时,不知还能看到他否?与他细细说了一会话,也侧问过他万一意外后的安排,他气若游丝的说,只想把两个大孩子培养毕业,再让他们拉扯小的。我其实与他说这些时,一直想流泪,拼着命忍着,拼着命淡笑着,我也看见他眼角淡淡的泪光,知我这一走,怕是自己有意外吗?再也看不到我这个亦友亦同事的姐姐了。我与他曾并肩工作过同一的公司,那段共同拼搏的岁月总是让我们在一起时津津乐道。
出门时,他望着我说:你在外当心。再次看到他泪花闪现。
随后,我飞去北京,只过两天,我接到电话,他用七千元从家里租了一辆车,与他暑假在家的大儿子宇一道去了石家庄肝病医院,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十多个小时的颠簸,到时,体内又是一腔的血了,当时他的主治医生就要他们直接回家,知道再怎样救治都是无济于事了,可是,妹夫不愿走,家里的妹妹也是求他们努力救治。
妹妹在家到处筹钱,随后赶到。
父母曾对妹妹说:孩子,如果天意不可违了,你是不是要冷静些,他还有三个孩子,你们还要过日子的啊,是不是不要再白耗钱财了?借了这么多,怎么还?
妹妹大哭,电话一丢:我不想听这些话,他会好的。
其实,医院已组织院内所有权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每天的药费高得吓人,直到妹妹终于哭着要我赶去了,妹夫已处于中度肝昏迷,连他深爱的妻有时也不认识。到最后已转为重症肝炎,为高度传染。妹妹有高抗体,我却是没有抗体的。
从北京赶去,推开门时,不敢相信躺在床上的是一个活人,只感觉是一张蜡黄的皮沓沓的人体模型,黄得骇人,妹妹正好搬着他的头,唤着他名字,在助他小便,他的大儿子宇在一边,忙着递纸递杯。妹妹望着我,眼睛霎时红了,她轻轻放下他。
我叫着妹夫的名字,他已不认识我,只是狂抓乱舞,呻吟不止,这个离家千里远的医院,到处感觉出悲凉凄清。我冲出门外,望着廊外的天失声痛哭,然后抹干眼泪,知道这个时候没有我悲伤的时间。我会见了他的主治医生,他们见我来了,诉之实情:无力回天了。于是,我对我那倔强的妹妹说:要么在此火化,因为尸体不能上路;要么即刻租车动身回家。
妹妹随之嚎啕:不可在此火化,他上路连件干净衣服也没有啊,我哪舍得,他还有两个孩子在家里,都没见上一眼……
我便作了决定,通知当地120,同样七千元租来一辆,迅即办好一切出院手续,我在走廊,给父母弟弟去了电话,让他们同时动身往老家赶,给所有等着消息的亲戚一一电话,都在老家等候我接回他们,也给他的父母去了电话。
妹夫那个家更是凄惨,三个妹妹都有精神病,唯一的儿子马上又将离去,一对白发人啊,怎能承受这等打击。我在电话里陪着二老哭了一会,一切都是天命,要二老保重自己,在老家等着我们。二老停止恸哭,只说:辛苦麻烦姐姐了。
我知道妹夫到最后都一直不想离开这家医院,他知道这一走,就是彻底绝望。我让妹妹对他说转去北京,但妹妹不想骗他了,轻轻抱着他的头,轻轻的说:新,咱们回家,回家治,回家方便,家里亲人多。
可怜的妹夫竟然望着她,答应了一声:嗯。
医护人员抬他出病房时,赤条条的他已是无法穿衣,因为他大小便都已失控,看着一张脏兮兮的床单裹着他绵软的身体上车后,我蹲在转角处一阵痛哭,英俊潇洒的他曾是多么整洁光鲜的衣着。这一走,就真的是宣告无力回天了。妹妹说起他租车来时,挥手告别,举着拳头说:亲爱的,我这一去,就会好了,等着我凯旋的消息吧。
车从石家庄出发时,已是黄昏。那天的夕阳很红,挂在天边,望去,浑身上下便裹满孤旅的愁。车窗开着,风灌入时,好象把人带去辽远的时空。
车内,护士靠在妹夫身边,为他输好了药,妹妹蹲在前面抱着妹夫的头,宇在另一侧抓住他爸狂舞的手。他一直呻吟着,痛苦难耐。我在车尾坐着,妹夫的脚不时碰触到我的腿。上车前,就被医生告知我尽量在车上不进食,以免传染。
十九个小时,千里泣血之旅,这一辈子,我算是真正亲历了一场爱人间的生死分离,爱在那个时候,是怎样的无奈的痛。
车在行进,痛在蔓延,妹妹一直蹲在地下,抱着他的头,时而亲吻他一下:安静,宝贝,我们就快到家了。妹夫神志不清时,抓着妹妹的手,臂,揪着,掐着,一道道青瘀,她总是任其为之,这样,她是不是能转移一点心里的疼?十九个小时,不停的为他擦着唾液,大便小便,不时的哄着,唤着他的名字。偶尔安静时,妹夫总是直直望着他的妻,也是妹妹流泪的时候。
夜雾掩盖了我疼极的神情,风声带走我的悲泣,我在后面静静坐着,避也避不开的惨景在眼前,我所能做的,就是向黑漆漆的天呼唤:慈悲的佛啊,救救这对深爱的人吧,救救这个灾难深重的家!
而在他痛苦挣扎最难耐时,妹妹跪在地下,脸挨着他的脸,摩擦着,唤着,那种恨不能替他痛替他苦的无奈,那种无力拉回爱人生命的绝望的痛,让我不忍睹,只想跳下去,葬身车轮。
经过这一路断肠之旅,我善感的心不知今后是不是能承载住一些生命不能承载之痛了。十九个小时,我只喝下三口水。坚强的妹妹中途还是与宇吃了一点我带上车的食品,她知道,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所有老家的亲人都在医院等着我们,病床早已安排好,担架下来,他的父母抱着他的头,唤了一声:苦命的儿啊!我看见妹夫很清醒的望了一眼他双泪长流的母亲,两颗泪珠就滚落下来。
他的另两个儿子也在一边哭着,小外甥只叫了我一声:妈咪。我的泪就已成河。
这边医院遵照妹妹的意思没有放弃,用最好的药在抢救,第二天上午,妹夫忽然清醒了,天真的我以为发生了奇迹,妹妹与我笑得泪花闪动,妹夫认识在场所有的亲人了,也没有了癫狂,可是,感觉他的身体在渐渐冰冷,他一直叫着冷,他的三个儿子在他床边,不停的为他摸着,他渐渐催问着我的父母怎还没到,他这八年来常住医院,几乎都是我父母侍候着,他们有着深厚的感情。就这一次,父母被弟接去成都,没在病前侍候他了。我们告诉他就快到了。
叔叔们叫走妹妹,他们心里明白,估计是回光返照了,让妹妹问下他有什么交待的话。妹妹说不忍心问,因为妹夫一直相信自己会好起来。所以当妹妹问他万一意外时,他有什么交待的,那个时候了,他还在安慰妹妹:不要问这些,放心,我会好的。
然后,紧紧抱着我的妹妹,好久好久……
一个小时后,他的身体无法再温暖了,一分一秒,他的身体感觉在下沉,眼睛微闭,我们叫来医生,开始大剂量的强心针,他一遍遍叫着我的父母,怎还没到,怎还没到。随后,没再出声了,妹妹捧着他的头,撑着他的眼皮,大声哭喊:你睁开眼!睁开眼啊!不许闭上!不许闭上!你走了,我怎么办哪,你三个儿子怎么办啊。
他三个儿子立在床边,也在大声哭喊:爸爸,睁开眼,外婆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因为这个病的传染性,所有亲人都在病房外,听着这声声凄唤,大家都是泣不成声,而我,冲出来悲号一会,按着心脏,又镇静进去。
这时,我的父母终于赶到,母亲拉着他的手,哭着:我的儿啊,我来迟了。就要晕死过去。
我拿着妹夫的手,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怕,对他说,若是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就动一下手指吧,这时,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没有了呼吸声,浑身已冰冷的妹夫,他竟然动了一下小手指头。旁边生命监视仪显示着他似有若无的生命信号。
他实在放不下一家老幼,那若有若无的生命信号一直不绝,病房里都是悲痛的哀号,我只好逼着他们不要哭了,这样会让他走得多难哪,我叫着小外甥,让他对爸爸说,他会乖乖听妈妈的话,让爸爸放心的去天堂吧。小外甥哭着:我不说,我就不说,妈咪,我不要爸爸死,我舍不得啊。
我再是怎样忍,也不行,只好冲出去又哭一会。再进来时,我让他们出去了,只留下我与妹妹,还有忍着泣声的母亲。
佛家在人临终之时,说是哭声会让离去的人灵魂不安,痛苦。我重新拿起妹夫的手,在他耳边轻轻说:新,我是姐姐,这么多年,每一次面临选择时,我一直给了你们许多安排和建议,没有一次是错的,现在,再让姐姐为你作最后一次主吧。听话,你的孩子我会想法让他们大学毕业,我会照顾你心里放不下的人,你受了这么多的罪,佛会来度你的,你也该去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休息了,现在,想象一个四季花香,无烦无恼的天堂,跟着我念“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吧。让姐姐陪着你跟着观音菩萨去到那个美丽的地方。
“阿弥陀佛,观音菩萨”,我一遍遍念着,他的手在我手里似柔软起来,妹妹忍泣,病房里一片安详,似有遥远的馨香传至,妹夫的脸色渐渐平缓,生命监视仪里,那条生命线也柔软平和起来,如灵河的波纹,一会儿后,载着妹夫,踩着莲雾散去。
之后,殡仪馆的工人为他穿起了我亲自为他购买的寿衣寿鞋,他被移去了殡仪馆的冰棺里,放了两天,三个儿子轮流为他烧着纸钱,寄托哀思,葬事烦琐,两边来了不少亲人,而妹妹悲伤得没有一点主见了,只想跟了他去,所有的事由我全部打理着,亲自为他挑选了墓地。
火化之时,只见一阵浓烟卷上天去,一个人就这样彻底完成人世的使命,我看见手捧骨灰盒的他的三个儿子,心里悲痛之余,添了不少沉重的忧郁,这个债台高筑的家,连个立身之地都已没有了,还有两个儿子两年大学的费用,他们无爹无妈了,虽是快成人的孩子,哪里禁得起这突如而来的变故。形单影只的我,该用什么方式去帮他心里终是放不下的人?
也算象样的送他走毕,回家时,我已是全身浮肿,五天四夜没合眼,嗓子发不出一丝声音。一头栽倒在医院,不知天日。
也快两个多月了,我为孩子们跑齐了助学贷款的手续,他们去上学了。
今天,佛音飘绕中,我对着窗外惨淡的秋雨,泪痕斑斑记下这些,至此刻,心里已是淡烟疏风,那些深夜的泣声肯定一直在妹妹的床头没断过,那份深爱的念想,还有生活的艰辛,无助后总还得继续前行,就如那十九个小时的千里泣血之旅,目的是要活着回到家乡的土地,再见一眼自己至亲的人。现在,何尝不是这样,每个人的目的都是要走完自己的人生之旅,好好爱自己所爱,好好完成各人的职责,承受命中的磨难,哪怕是疼痛难忍,也只能走过。唯愿抵达时,也是心安理得,一片吉祥的圣土。
秋雨已住,天在仙乐声里,沉静祥和。归雁在目穷处,一阵阵长鸣哀转。
我在佛前,掬起心香一捧,愿天下相爱的人们好好珍惜,愿所有我爱与爱我的你们平安,愿伤害过我,也被我伤害过的人平安!愿众生平安!
附诗一首,给妹妹与她深爱的天堂的夫
千里话凄凉
我自最初的娇柔
一路寻起
风还如初时的轻
笑语浮在上面
你的影子沉了下去
牵手之时静静悄悄
世界在我与你的对视之外
温暖透过你指缝,渗透光阴
哪曾知道松手之时
疼得锥心
决意要走时
我甚至追不到你一丝气息
滚烫的泪滴在你冰凉的唇角
亲爱
怎就暖不开我已习惯的,你怜爱的笑意
秋风渐紧
雁已在归程
声声打不动你回家的心么?
如果你也在某处暗泣
放心吧,亲爱
夜深
我会替你为我披一件暖衣
儿子替你守护着我
常尾随身后
踩断我夜半孤影的清凄
我知你总在某个地方打理家园
园里的花盛开得芬芳
我们是不是都把泪水储着?
听说用它浇灌的花香可以穿越阴阳
亲爱
我多想顺着它
夜夜与你牵手梦中
旧时的温暖
一直驻在其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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