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叔叔弓士

发表于-2008年10月09日 下午3:42评论-1条

叔叔

我的叔叔比我的父亲小四岁,是一九二一年生人。

叔叔是我的亲叔叔。

父亲在世的时候,一家十几口人都生活在一起。爷爷是个甩手当家的,家里啥事也不管,到了五十多岁就不再下田劳动了。春夏秋三季,每天赶上几头猪到村西边的河套里放;到了冬季,闲了无事的爷爷,吃过早饭就别上旱烟袋和几个老哥们坐在谁家的热炕头上看小牌,夜以继日,乐此不疲。二叔只知道整天埋头干活,老叔尚小,刚刚成家,家里的大事小事全靠父亲张罗,因此说,父亲在这个家中才是真正的当家人。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个大高个子,身高少说也有一米八左右。二叔长得比父亲还高还壮。叔叔长着一双出奇的大手,这是一双天生干活的大手,肉墩墩、胖乎乎,两只大手张开来,就如同两个小簸箕;十个手指伸出来,真象十个小擀面杖。叔叔的一双大脚更是大得吓人,最起码要穿45码以上的鞋。叔叔年轻的时候,春秋季节总是穿着我母亲给他做的千层底的布鞋,脱下来就象两只小船;冬天时,脚上总是穿着一双一尺多长的牛皮靰拉,晚上脱下来放在炕沿下,就成了小猫小狗取暖的小窝儿;到了夏天,叔叔从来不穿鞋,总是赤着两只脚下田干活,就是到河套林地开荒放牛,也是光着脚。夏天的中午,叔叔躺在炕上小憩,我总会好奇地看着叔叔的一双大脚,脚底下磨起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脚掌常常有被树楂或石块刺破的一两个血口子,象小孩的嘴。我问叔叔疼吗,叔叔总是憨厚地咧开大嘴笑着说:“不疼,不疼。”

叔叔身大力不亏,他劳动用的工具都与众不同,挑水的水桶,挑粪的土篮,所有的劳动工具都比别人的要大一号。

我小的时候,家里的粮食总是不够吃,叔叔总是不停地开荒种地,在生产队出工前收工后,他嘴里嚼着饭,手里拿着锹,肩上扛着镐,到田边地头、荒坡野沟一锹一镐地开出一块块荒地。到了春天,种子播下去了,白菜、萝卜、大面瓜、苞米、黄豆、茄子、辣椒……春菜、夏果、秋粮,样样都有。可到了秋天, 收回的果实却不多,可谓是广种薄收。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些粮食瓜果是叔叔种的,有当面要的,也有背后拿的,从不客气。甚至有的不喜外的人吃了叔叔种的菜,还当着叔叔的面逗叔叔:“老五仙儿(叔叔在家族中排行老五,五仙儿则是人们给叔叔起的绰号),你种的萝卜真脆,大面瓜真面……”叔叔听后,依然是咧开嘴很开心的笑了:“我种的菜,就是吃的,谁吃还不是吃……”

听奶奶说,父亲活着的时候,和叔叔的感情很好,哥俩儿从未红过脸。父亲主外,家里家外的大事小情,父亲想得多;地里的脏活累活,叔叔总是抢着干。哥俩儿两股绳拧在一起,从未分过劲儿。当时的家里,虽然不富有,但十几口人的一大家子,穷日子过得还算和睦顺心。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东北农村由于饱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持续“高烧”的折腾,集体经济和农民们陷入了空前的困境。接下来的三年天灾人祸更是雪上加霜。一九五九年下半年,父亲突然病倒了,到了第二年春,父亲的病更重了,不停地吐血。现在看来,父亲的病大概是肺结核。那时的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全家人连饭都吃不饱,哪还有钱给父亲请医抓药。没钱看病,营养又跟不上,我们只能眼看着父亲的病情一天天加重。

在父亲病危的日子里,只有叔叔一个人一直守侯在父亲的身边,母亲三年前已经去世,我们几个孩子又小,叔叔不准我们到父亲身边去,都说肺结核病到了开放期,传染是很厉害的。叔叔一直和父亲睡在一铺炕上,端屎端尿,擦拭父亲吐出的脓血……就连父亲吃剩的东西,叔叔也不嫌弃,总是舍不得扔掉,背着父亲偷偷吃了充饥。在一个阴冷的冬日的早晨,病魔夺走了父亲的生命,父亲也艰难地走完了他四十四年的人生道路。叔叔尽到了他做弟弟的一片心,一直陪伴到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父亲走了,家里的大梁塌了,叔叔只能默默地挺起腰,扛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步履艰难地往前走……

叔叔一生结过五六次婚,却只生有两个女儿,分别是第一个婶母和第二个婶母所生。叔叔的大女儿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出嫁了,小女儿和我年龄差不多。到了晚年,叔叔和小女儿生活在一起。

叔叔待我好,就象对待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父亲临终把我托付给叔叔,十几年,一直到我成家立业,在我的记忆中,叔叔从未打骂过我。供我吃,供我穿,供我上学。夏天,不准我下河玩水;冬天,不准我到冰上溜冰。就怕我出个一差二错,没法向他死去的哥哥交待。叔叔嘴笨,不会说什么,但他的心是好的。在三年困难时期,他是家中最苦最累的人,但他每顿饭都没等吃饱,就放下筷子,多留下一些饭给我们。叔叔待我们几个孩子,总是不偏不倚,一视同仁,从不偏爱自己的女儿。这让我这做侄子的终生难忘。

上学后,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比几个姐姐好,叔叔为此常常夸我。每当我把期末考试成绩单捧给叔叔看的时候,叔叔的脸上乐开了花,他总是抚摩着我的头,不停地说:“好,好,你小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直到古稀之年的叔叔身体仍然硬朗,什么病都没有。这大概和他豁达乐观的性格、一辈子不辍劳作不无关系。

小的时候,我们常听叔叔给我们讲起那件发生在解放前的事:那是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七年)夏天,东北农村发生了一场可怕的传染病,得病的人连拉带吐,人一旦得了这病,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恐惧的人们都管这种病叫“火痢拉”(霍乱),许多人家一夜之间几口人相继死去,死的人多了,棺材铺的棺材都卖光了,人们只好用草帘、炕席包裹死人。当时正值盛夏,田地里的熟透了的香瓜、大西瓜,满地都是,飘着诱人的甜香,可人们谁也不敢摘一个吃,生怕传染上“火痢拉”,(因为这种病属肠道传染病)。身强力壮的叔叔却不信邪,一个人天天到瓜地,专挑那又甜又香的顶心红瓜吃,叔叔却安然无恙。这件事,后来竟成了叔叔经常向我们夸耀自己身体好的佐证。

到了晚年,已经是耄耋老人的叔叔,每年都不闲着,种点小片荒,养点鸡鸭鹅,有时还赶着毛驴车换点破烂儿,每天晚上还要起来几次喂牲口。一年四季闲不着。晚辈们都劝他不要再劳累了,辛辛苦苦一辈子,晚年生活好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可他老人家就是闲不住,到了春秋大忙季节,还要下田帮家里春种秋收。

七十八岁那年,叔叔病了,是气病的。

多少年来,叔叔一直种着他开的几亩荒地。每年向村里交一些承包费。春天,种子下地后,叔叔就把整个身心交给了这几亩土地,小苗出来了,锄草、施肥、浇水、捉虫,整天长在田地里。到了金色的秋天,叔叔赶着小驴车,金灿灿的包米,红红的高粱,黄澄澄的稻谷……拉了一车又一车,望着这些一年辛勤汗水换来的丰收果实,叔叔乐得合不拢嘴。

可这一年,荒地的承包期到了,全部由村里收回,准备新一轮的承包。

姐姐一家人看见叔叔一年年衰老了,已经快八十岁的人了,身体虽然没病,但腿脚已明显不灵了,实在不想让叔叔再继续承包荒地了。本村的一个和叔叔年纪相仿的老人,在一个夏天的晌午,一个人赶着牛车到田里送粪,车翻了,老人被压在牛车下,当人们发现时,老人已经离开了人世。这样的事,周边的村子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叔叔也曾因年纪大,腿脚笨,被小驴车拽倒过几次,有一次竟被驴车拖出几十米远,直到小车被树桩挡住,叔叔才挣扎着爬起来。想到这些事,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就有些后怕。我们背着叔叔偷偷地商量,大家一致同意不让叔叔再承包荒地了。又和村里干部说了,就说叔叔不再承包荒地了,等到开承包会时也不要再通知叔叔了。

很快,在叔叔不知不觉中,荒地承包结束了,原来叔叔承包的荒地又转包给了别人。蒙在鼓里的叔叔却不知详情。一个大冬天,忙着收拾农具,准备种子化肥,忙得不亦乐乎,叔叔就等着第二年开春,接着承包,继续种地呐。

春天到了,叔叔再也等不及了,自己亲自到村里打听荒地承包的事。当听说荒地承包已经结束,自己的荒地转包给了别人,当时就火冒三丈,同村干部吵了起来。村干部好言相劝,叔叔就是不依不饶。无奈,村干部只好找来家人,一起做叔叔的工作,大伙磨破了嘴皮,就是说不动叔叔那颗要种地的心。

叔叔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到村里,去镇里,还坐上公汽找到了县政府,说什么就是要种地。所到之处,人们都理解老人的心,答应他一定帮他解决种地问题。回到家,叔叔叫人给我和在镇里当党委书记的堂弟打电话,让我们给他想办法,无论如何要承包荒地。看样子,叔叔是真的离不开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土地。

我们好话说了三千六,一点作用都没有。又是绝食,又是上访,眼看着叔叔一天天消瘦下去,我们真的无计可施了。我们知道,再坚持下去,不让叔叔种地,说不准会闹出什么意外。实逼无奈,姐姐、姐夫只好从一个亲属那里串来了几分地,让叔叔种;并答应叔叔,下次再承包地时,多给叔叔包几亩。

事情做到这一步,不依不饶的叔叔才勉强答应了。

叔叔在去世的前一年,得了老年痴呆症,老人家脑袋有些糊涂了,可他始终不忘劳动。

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夜,已是午夜时分,叔叔一觉醒来,披上衣服,拿着一把刀锯,走出了家门。事后,叔叔清醒的时候告诉我们,当晚,他心里想着要到河套林地里锯一根木头,拿回来做马的夹板。漆黑的夜晚,没有一点光亮,叔叔光着头,没带手套,没穿袜子,在零下二十多度寒冷的野外不停地走,从上半夜11点一直走到第二天早上的8点多,我们才在离村子的十几里路远的河滩上找到了他。走失了半宿的他,手冻肿了,脸摔破了,两只耳朵被树枝剐出了血,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我不知道叔叔在这大半宿里摔了多少个跟头,跌跌撞撞地走了多少路,可他手里仍紧紧地握着那把刀锯,他不停地走,去找那看不见的河套林地……

见到我们,他吃吃地笑,我的心里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太万幸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在寒冷的冬夜熬过了近十个小时,竟没有冻死,真是天照应。望着他那如弓的驼背,我联想到东北农村过去那弯弯的牛犁和那俯下身子拉犁的老牛……

二00四年清明节这一天,叔叔终于走完了他人生的八十四个春秋。

在这前一天,我去看望他老人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静静地、安详地躺在炕上,看见我后,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在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一点痛苦的表情。

勤劳、纯朴、敦厚的叔叔走了。带着对土地的眷恋,带着对劳动的渴望,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我们把叔叔葬在村子西边那片他曾一锹一镐开垦出的荒地里,让这位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劳作的老人的灵魂,在沃土中得到永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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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恋尘叶子点评:

质朴的文字,记录了那个同样质朴的叔叔,
一生勤劳、敦厚的叔叔走了,也带着笔都深深的怀念。

文章评论共[1]个
弓士-评论

叶子编辑,你好!真的感谢你对拙文的点评!谢谢!at:2008年10月09日 下午6: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