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一楼的窗口往外看,城市三面环山,又由一条河划分出江南与江北。这条河直接流向东海,沿途串连起许多有名的城市。我临窗南望,笔架山的“笔架”型,被当地人视作文化与读书的象征;笔架山东面一山的半腰,是偌大的公墓区;笔架山西面一山的山麓,也是偌大的公墓区。如果从笔架山南望,依稀可见横店影视城的些许景点;更南更南,许是以纪念两宋胡则闻名的方岩。至于十一楼的北面,穿越更多坟区的群山,可达西施的故里诸暨。东、北的交角出去,许是东白山,登临峰顶,大晴天可以望见东海。
我将双眼与心灵的视角汇聚,仅见楼下的十字路口。南北向的公路一头通向闹市,一头通向乡村。东西向的公路是著名小商品城与沿海港口之间极重要、极重要的运输线。往来十字路口的车辆众多,但多往东、西、南三向,极少驶往北向村落。路口常出现车祸,有时车毁,有时人亡,有时只是虚惊一场。很多人要求设置红绿灯,但红绿灯至今不曾设置。一些人请来和尚在路口做道场,说是一则祭奠亡人,二则超度亡人。用和尚的话讲,凶死者并非寿终正寝,故多沦为孤魂野鬼,倘不超度,不啻死者痛苦万状,生者也将饱受牵连。当然也有其他死者,屡屡由人抬了,随一群送葬队伍过路口。
路口的西北向有一道围墙,围墙圈住我所在的一幢高楼,以及高楼所在的一个学院。高楼相对清静许多,学院内的十字路口,自然是多见人影,少见车流。但它并不比路口平安。比如最近不到半年光景,便有一人被车撞倒,成为植物人,也算是死了;另有一人吊死在阳台,说是同性恋,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稍远一点是中学,高一新生正军训,其中一人却在半夜猝死,死因一点也不分明。当然,死因分明的雪灾、地震、矿难、凶杀、火灾、有毒奶粉等等,人多习以为常,作壁上观,只要自身尚且存活。
其实,我听窗外的辘辘车轮,即知生死与生命的关系。开得极快的摩托或轿车,多半是想抢时间或乘快意了,但它却只透露明确不过的信息:它们宁愿为争名、逐利、享乐的速度而早逝,也不愿慢吞吞耽误眼前所能“把握”的片刻时光。开得极慢的是大型运输车,只听那沉闷闷的喘息,即知它已不堪重负;倘若再加最后一根稻草,它必解体无余。即使是一些悠闲行走的人们,也没把他们的每一步当作路口,更没把每一个路口当作生与死的选择。至于那些浩浩荡荡送葬的队伍,眉宇间往往充满喜气,好像死者之死与生者之生本无关联,他们举花圈、撒纸钱、捧灵牌之类的举止,完全出自约定俗成的礼仪。
也许他们多非知识者,然而知识者又待如何?我知道真正有良知的言语,都不宜在今天响当当的说出;今天在传媒哗众取宠的噱头,大都是不痛不痒的残渣。几乎人人都在炮制残渣,所以中国人与残渣的距离最近,对残渣的感觉最亲,聊起残渣的兴致往往好得出奇。所以当今越是有名头、显高深的知识者,越是与残渣纠缠得紧。倘问残渣是甚,残渣不过学历、职称、课题、待遇、级别与交易而已。换一种说法,残渣即是媚笑、谰言、嘶吼、伪劣图书或遮羞画皮。当然,遮羞与否都不重要了,一切早在众目睽睽之下赤luo裸的展示,迄今已尽人皆知,无人有更多诧异。
我是说,无论哪一类人,只要他不明白真正攸关生死的十字路口,他都在最快的奔赴绝地,断绝生路,成就死亡。于他而言,身体之死只是形式,只是表面生命的终结;关键是善念、真知、神性之死,才是绝对的永恒的死亡,绝不类似凤凰涅槃般的新生。十字路口在哪?它既在有红绿灯的路口,也在无红绿灯的路口;既在围墙圈套的范围之内,也在围墙圈套的范围之外;既在大江东去的浪尖,也在峰回路转的波谷;既在断魂人的消亡路上,也在送葬人的悲喜心头。
虽然十字路口无处不在,确凿的、实质的十字路口只有一处,即在心的色泽与选择。心的色泽纯净、至善、大忍,心的选择趋向天性、真理与神佛,心便没有阴影、障碍与迷茫,身便没有百病、千结与万苦,人便没有安危、尊卑与生死的忧惧。因此,人在纷纭乱世的明智之举,是以不变应万变,以一念不动应万物之动。万千变化都在身外,都不是本质;只要内心不变不易,它们的陷阱就没有任何作用。进一步讲,万事万物的运动,都在对着你的心来,都是为着将你考验。你经受得住考验,它们的一切乱象都将得到善解;你经受不住考验,它们的魔性就会将你完全同化。
许多人乐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宁愿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宁输一颗头,不输一条臂。如此等等,都不过是糊涂透顶、痴人说梦、逞强使气之言:为财而死,从来都带不走半分财;好色而死,只有鬼界的酷刑伺候;斗狠而死,还得恶报嵌套恶报。只有把每一步都当作十字路,把每一路口都当作生死路口,把每一次选择都先放到天道与良知的秤上衡量,人才能够清醒、通透、从容,并且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2008-10-9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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