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时节，听村子的乡亲说，继父开着车在娘家收玉米。我先是一怔，继而心似汹涌的波涛。

立即打电话给身在外地的母亲，问她继父是否来家？她说来了有一个星期，玉米已收完，剩下种麦子了，看明天能不能种完。我问母亲国庆不放假吗？母亲摇头说，不放，只能是请假。想到继父孤身一人在旱地攀沟越崖，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感动。

拨通了妹妹的电话，对她说出看继父的想法。妹妹挂断后让我等她，她这就动身出发。以最快的速度梳理好自己的情绪，去超市采购些糕点啤酒，并打点好饭菜。不到半个小时，妹妹来了，她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一个劲催问我还需要拿些什么？我说去了再做商量。

旱地的核桃枣，柿子已被采摘完，光秃秃的原野此时了无生气。对面依稀走过来几个佝偻的身影，都是无精打采的神情。在我的心目中，继父的身躯矫健且挺拔，连走姿是铁铮铮，刚劲有力，所以从中不难辨认。此刻的他排列在最后，正驾着车全神贯注眺望着前方。他的身后，则拖着犁镂耙秣一类的农具。透过阳光的缝隙，他辛勤的汗水洒满了这片坡地的边沿边沿。

他明显消瘦也沧桑多了。我和妹妹同时惊叹道。古铜色的脸上印着几道明晰的皱纹，丝丝白发爬满两鬓，眼圈黑青，而且深凹了下去。大概连日来没有吃好，加上睡眠不够充足，他用手揉着眼睛，抿一下嘴，并时不时放下方向盘停顿一会。哦，继父，这是我们眼里的继父吗？十多年了，继父这个词语在我的脑海已模糊不清，继父这个人在我的面前也早已没有多大印象，在我的内心深处，真不知把继父搁置哪个位置。

在我百篇已上的文字里，有父母弟妹，有亲朋好友，唯独没有继父。不想提起如烟的往事，不想面对昔日的伤痛，而继父，母亲后半生的依靠，我们姊妹三个的顶梁柱，这个主宰我们一家人生命的男人，却连应有的责任和义务也没有，更不要提给予我们所谓的家的温馨了。

试图走进他的身心，到头来徒劳无功，在我们的母亲给他埋头苦干了十年之后的今天，他才有所醒悟，有所悔改。在我们姊妹三个苦苦将他放在亲父的位置而后遭遇一连串的打击又义无反顾放弃了他的时候，他却一反常态，对我们掏心撕肺！问一句上苍，晚了吗？没有，永远不晚！我们之间的父女情就此了断了吗？不想，也不会！

父亲惨遭车祸后的第二个年头，母亲为了幼小的弟妹，经过别人的撮合，和继父搭起锅灶。自古以来，人们都说有钱难买肚子亲，不以为然的母亲却说只要努力就有回报，她不但让我们视继父如亲父，还时刻教导我们要心存善念。继父和母亲没有领结婚证，当舅舅和姨妈张罗我们一家人认亲的时候，继父面露难色说他经济有限。

我们姊妹三个低头不语，只管看母亲的脸色。通情达理的母亲毫无怨言，一身衣服也没有让继父开销，就那样一声不吭踏进了继父的门。继父是那种不善言语的人，但人麻利，格外勤快，农活也做的有棱有行。可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私心，他和母亲把什么都分的清楚。小到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大到衣食住行门户差事。至于养活弟妹，更没有眉目了。

先是把弟弟转去他那里的学校，继父说弟弟娇生惯养，没有眼色，很难调教过来。左右为难的母亲思虑后，将12岁的弟弟孤零零扔在我们这边的学校。再是辍学在家的妹妹，继父从没有要妹妹过去的想法。无处可去的妹妹只有在学校常驻下来。弟弟是个先例，为了不拖累继父，妹妹选择了家境优越的婆家，对象却根本不是妹妹中意的那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是继父视我们为亲生，妹妹的选择完全相反。

静思下来，我们做晚辈的完全没有理由苛求继父，毕竟他和我们没有过多的感情。再说大家一时三刻也融入不了这样的气氛当中。如此想来，我和妹妹便对继父多了几分理解和宽容。但我们对他的关怀并未因此而减少，尽管他不拿我们当女儿，我们依然把他当亲父。婆家给彩礼了，妹妹毫不犹豫拿出几百元，买了纯羊毛线，烦劳我织。半个冬天，我都蜷缩在火炉旁，一针一线，全心全意给继父织。

待我们将这份礼物托母亲送到继父手里，他理直气壮说，这是我们做儿女的应该孝敬他的！我们试图软化继父的心，请求他接纳弟弟。趁着春节，我没有给母亲买衣物却给继父买了件羽绒外套。一家人大团聚了，我们向继父提出接弟弟回家的话题。母亲用乞求的眼光望着继父，满心希望他说一句应允的话。而继父不搭下言，只顾抽闷烟……

无人管教的弟弟荒废青春，耽搁学业，参与赌博斗殴被校开除后，又流浪到社会。孤苦的母亲在父亲坟前哭得死去活来，而继父除了淡淡的一生叹息，便背着手选择了沉默。我这个为大的姐姐没法不收留自己的弟弟，无助的妹妹也不指望继父能回心转意，而村中却不时传来母亲和继父闹别扭的消息……

日子在恍惚中度过。在这期间，妹妹结婚生儿，我和老公发生婚变，未成年的弟弟上班，亲朋好友以致陌生的人看到这般境况，都走过来关切地问个明白，而我们视继父为亲父的这个人却一概闻所未闻！好像我们的事故与他的生活无关。看到母亲额前的白发与日俱增，就算再不懂事的我们，又有何理由给母亲徒增烦恼和忧愁？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妹妹含泪去了千里之外的重庆打工，在一回回的绝望中，我痛心疾首地凑合着崩溃的婚姻，且斩断了去继父家的路……

多少次，我们尝试和继父沟通，但他不是装聋作哑就是避而不谈。我和妹妹力劝母亲再嫁一次，母亲却说树活皮，人活脸，走到这步田地的她唯有认命的份。

轻易不回来的妹妹每次打电话都会问起，继父和母亲的关系如何？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而年幼的弟弟更是成了我和妹妹的一块心病。无人照管的他高烧三天不退，醒来第一句话就说：姐姐，好想家，想妈妈还有……后面的那句想爸爸没有说出来。寒冷的冬天了，同龄的孩子睡在暖热的被窝，而弟弟身上穿着瘦小的极不相称的毛衣毛裤，冻得瑟瑟发抖。弱不禁风的他面黄肌瘦，一看就晓得营养不良……

妹妹要动手术了，陪伴她的只有无声的泪水。她心酸地说梦里见了父亲，梦里回归童年……而我的婚姻面临瓦解崩溃时，多么希望如山一样的继父给我指明一条道路……无数个不眠之夜，我都黯然泪下。继父，难道您不能给我们分一点爱吗？我们需要您的温暖，我们需要您的教导。继父，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换来您的真心？您不对我们付出也罢了，可对我的母亲呢？您又是怎么待她的？不说她跟着您来回漂泊，受穷受苦，单就您打骂羞辱她，已让我们做儿女的无法容忍！

我们为难愤恨过您吗？没有，您也找不出来。您和我们保持着距离，致使我们走不进您的心。我们之间像隔着山，隔着河，隔着雾，而我们对您的初衷从没有改变过。在不上您家门之后，我们时常打探起您的生活概况。那次您的腿受伤，我再次鼓起勇气去医院看望您，我不是顾及颜面有心计的孩子，请相信我是诚心渴望您的身体康复，请相信我是真切祈祷您的大病痊愈。

十年了，十年多么漫长！谁能想到，母亲为了继父，竟然不顾父亲留给她的孩子，这一扔下，就是整整十年啊！现已开车上路的弟弟仍旧心无城府喊着您爸爸，爸爸。妹妹带着对家的思念回来见您时，不忘给您带烟〔您最大的嗜好就是抽烟〕。而我看着昔日精干的您动作变得迟缓，对您的不快对您的不满霎时抛置九霄云外！

您这就老了吗？我们的继父，您对我们，还是曾经不友好的态度吗？我们逐个长大，直至成熟。不劳您费神费心了，有生之年，我们只希望您善待母亲。可您为什么总要在我们失去信心的片刻，却及时给予我们帮助和关怀！弟弟的婚礼如期举行，母亲不得不离开了您去外地打工，以次还清还完弟弟的婚债。您破天荒的购置家具，并出钱出粮出力……去年冬天的那一场大雪，隔住了去往县城的路。恰好此时，而立之年的妹妹生二胎，且是剖腹产。您不顾冰天雪地，独自一人来到医院，拿出钱财以及买来的被褥，说您做的不够……　

整个病室的人问起您的身份，我们引以为荣说起您，同室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麦忙季节，路过我家门口，您捎来一袋苹果，这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在厨房做饭的我听到后，赶忙唤您进来歇息一下。您看到我脏乱不堪的地板时，忍不住拿起拖把来……事后，又在墙角抽出断裂了的拖把，用铁丝扎牢固用钳子费力拧紧。瞧见您聚精会神的动作，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模糊了双眼……接下来，帮我收麦子，晒晾，播种，从前至后，您都一丝不苟，细心谨慎，唯恐天气打搅，唯恐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

左邻右舍看到这一幕，万般劝说我要知道好歹。继父，您让我说您什么好呢？您是好样的，您做不到最棒却做到了更棒，我们一心期望的终将成了现实，试问我们，还有什么不满意，不知足的？

在这个收获的金秋，我又重新认识了您——不是吗？还犹豫什么呢，我们得放下前嫌，把您当亲生父亲一样，我们得加快脚步，提着热腾腾的饭菜，取掉这十多年的生疏，送去对您的一片孝心。请接受吧，继父，让我们一家人重新生活在一起，让我们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父女情。

继父老远看见我们，手忙脚乱的他，赶紧将车开在地头停稳当。走过去，近得他前，怯生生叫了一声“叔”，他脸上露出少有的喜悦，拍拍衣裤，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说好好好。吃喝完毕，他声称天黑之前种不完了——油箱的油不多了，机子的零件又坏了，他不得不去我所嫁的镇子上去买。妹妹提议一起去，继父很痛快答应了。

傍晚时分，继父载着我和妹妹来到镇上的饭店。那顿饭怎么吃的，我忘了，只记得我们给继父斟满酒时，抑制不住情绪的他连同掉在杯中的泪滴一饮而尽。只记得结账的时候，负责人员笑眯眯告诉我：你父亲说这顿饭他请，还说他有你们这样的孩子是他今生最大的福分……

此刻，让我补充一句，拥有您我们为之自豪，您不但是我们今生的荣幸，在我们的心中，父亲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也非你莫属。母亲说的，人不怕犯错，单怕犯了错到暮色残年也不知错。尽管来的太迟太晚，但我们仍然满怀憧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