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祭
很小时候,小到我还感觉不到人情冷暖事事多变的时候,我就一直生活在奶奶身边。
一个对世态毫无洞察力的黄口幼儿,除了一天到晚忙于啼哭尿床以外,我还将一个满脸慈祥无尽沧桑的老人慢慢地烙印在脑海中。
我开始将这位老人深刻地记忆下来,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得知祖孙二人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四年。
四年。那些苦苦等待世界杯的球迷们也不过将它看作一个轮回。而我,则以为那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断奶过程。
对于过去,当时我仅仅是一无所知。
我记得问过她:我过了多少年了,有一千年吗?她说:你有几岁就过了多少年了。我又问:那你有一千岁了吗?她笑。不说话。继续坐在床沿边缝缝补补。我第一次尝试回忆些什么,然后发现脑海里装的全是她的身影,除此别无其他。
所有印记于脑海中的被称作“过程”的东西,在我幼年生活中我感觉经历得相当漫长,以至于我误认为那是可以用千年来标记的。
1.宿
当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五十多岁。当我生平第一次把尿撒在她怀抱里的时候,我才0.3岁。当我学着记忆视线里所谓奶奶形象的时候,她的脸颊额头和眼角上已经褶皱出了无数条如同刀子深刻的纹路。若干年后我知道,那些错综复杂的痕迹意味着她所经历的每一天都在逼近死亡。
每当夕阳隐没于阴云,渐渐下沉,她都会略微眯起眼睛安静地遥望西边的天际。那些日子里我总感觉她默默注视的地方正是她生命的落宿之地。
2受
六年级的时候我学过一篇课文叫做《那不是一颗流星》,课文里“奶奶”的双手长满老茧,脸上的皱纹就像干旱土地上的裂纹一般深刻……那段文字写得相当沉重,我记得那时候我读过无数遍以至于可以将其倒背如流,而唯一没有记清楚的是,“奶奶”致死有没有带上那副黑皮手套。故事好像是以悲剧落幕的,对于一个故事的陈述我向来不拒绝悲凉,唯独那一次我感觉结尾不该是令人如此不堪承受的。
3.隐
四岁,好像三岁,又好像还要往前的年龄。每天傍晚她都会带我到田野散步。
迈着短短的八字步缓慢而行,那种温柔足以让我在她怀抱中毫无察觉的睡去。傍晚,天色渐黑。微弱而阴沉的光线淹没大地,整个田野显得格外寂静安逸。奶奶淡然的目光中略带有滞重的慈祥之色。安静地站在田野上,不时还会发出沉沉的叹气声。那声音毫无哀怨之意,但又似乎暗含了绝望。自从奶奶走后我的生活中对于这声叹息的回忆愈加深刻,每当想来,那种近乎于撕裂的唉叹总会令我沦陷于无尽的压抑中。沉默的风暴久久都不能平息……
光线快要滑落于黑暗,渐渐渐渐的,留下最后一束暗红色照射在一个怀抱孩子的老人身上,光线投下的身影静静地躺在山坡的一段上坡处,缓缓的坡面因为凹凸不平以至于那个张狂的身影发生了微弱的变形。扭曲的影子有气无力地铺撒在长满干草的坡沿上,坡面与路面出现了明显的转折,那个影子在此被折断后显得更加苍凉凄惨。
如果需要借用影子的表象来暗示些实质的什么。那么我只感觉到时光折断了她的生命。
4.迹
奶奶的床头边贴着一张十二生肖图,每天晚上临睡前她都会照着这张画教我背诵十二生肖。那些日子我背诵起来几乎达到了出口成章滚瓜烂熟的地步,比哇哇大哭还要驾轻就熟。而至今,对于那副图画上十二个动物的印象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因为奶奶走后,再也没人提醒我记忆。而后随着成长,不再拥有也不再需要的东西开始在脑海中渐渐淡去。
渐渐淡去。
渐渐不在意。
最后消失。
那些在一起的日子其实很幸福。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四岁的时候她走了。四岁,她趁我还不通人世的时候早早得离开,意味着我这一生都不会拥有被她爱的感觉。有时候我经常会以为拥有“奶奶”这个称谓对我而言所要承受以及付出的代价其实都是相等的。说得再残忍一点就是:有她或者没她都是一样。
都是零。
就像一个要完成六千米长跑的瘸子。一直都无能为力地待在起点。
又好像一个找到尽头但却毫不所知的瞎子。永远都迷失在终点。
5.归
四岁的时候她走了,以后的日子我只能凭借一张泛了黄的边缘布满无数褶子的黑白照片努力回忆曾经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看着眼前的陌生的脸孔我的脑海中又突兀变得一片空白。
那种措手不及的迷失,就像捕风捉影。
6.念
奶奶走后的第一个晚上,我从睡梦中突然醒来,然后嚎啕大哭。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不是因疼痛导致的大哭。
我只是在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不到了她的身影。
其实我的幸福,从四岁开始就已经死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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