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梦到了有人梦到了自己。”　

——致博尔赫斯，最伟大的梦想者　

如果你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最需要什么？你最想要什么？　

这就是他从梦中醒来后想到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此的现实，它就在面前，以致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可以感到它呼在自己脸上的阵阵热气。　

女人，当然是女人。　

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有资格，有勇气，有必要这样回答。只有女人，才能让他的世界变得真正完美无瑕。　

多年以来，事情第一次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发展到了他可以稍稍停下手头的工作，问一声：“我最需要什么？”　

是啊，现在应该是他收获的时刻。从十九岁开始的这些努力，全是值得的。所以他感谢某种神秘力量，这力量早在他十九岁前就安排了他要做的一切事情。　

从记事起，只要入睡，他就不间断地做梦，后来他知道：在夜里，自己的眼皮就会变得透明，那些光怪陆离、转瞬逝的影像就会争先恐后地挤进这块狭小的地盘。那时，他不知道怎么向别人解释这异乎寻常的事。　

他的眼皮透明了，透过它们，他能看见比白天多六十倍的事物，每天晚上，他都要见到长着五彩的，不会被淋湿的羽毛的，在天空中悠游的大象；见到一个美丽的花园，清亮溪水边开满了两种奇异的花——一种长开不败，另一种的落花一离开枝头，就立刻成为翩跹彩蝶；见到青葱的草原上面，数不胜数的骏马从河里饮水；见到金字塔里的法老，他在水流般欢畅的乐声中紧握权杖；见到海马信步追随着洋流，它的孩子们闪亮着黑眼睛，在珊瑚丛中游戏；见到树叶聚成一团团，密密麻麻、高高低低地悬浮在海面上空，形成一座海上森林……每夜，他都被眼前的奇异美景吸引，在不知不觉步入更深层的梦里。　

但是，在十九岁的一个清晨，当他偶然回顾这些纷纭复杂的凌乱梦境时，却颇为惊讶地想到：为什么他做过的梦里，成千上万的梦里都有水？水始终在梦里，在每一个梦里。　

接下来，顿悟电光火石般地来临：是的，梦是有意义的！它是一种诏示。它说明，梦的内容可以保存。而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梦境也是可以建设的，如果他愿意添砖加瓦，他的梦中就会出现一座辉煌的宫殿。　

此后，世界上没有比他更认真做梦的人了。　

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恍然大悟，要想一蹴而就地兴建那座梦的宫殿是不可能的，因为它包罗万象，其复杂性丝毫不亚于现实世界。　

他明白了：他应该从最小、最容易的事做起，步步为营地构建那个他全心向往的世界。　

但是，什么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呢？任何微小的事物，一只蚂蚁、一粒沙子，都有它们复杂的一面。外表简单的，内部却并不明了。而且，事物无一例外是越接近细微之处，就越复杂。也许可以说，正是内部的复杂性使之成为一个系统。　

那么，什么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物呢？　

对了，光！除了光，他还能从哪里着手开始这一伟大的工程呢？他可以先不管它明暗之间极其丰富的层次，只需创造自己需要的亮度就行了。　

于是，他说：“要有光。”　

梦境里，便有了光。　

借着这片光明，他视察自己的新梦境，如同第一次进入一个房间一般。他看到了一览无余的空旷，四周是他久已熟悉的水。水帘挂在天上，垂到地面，在光的照耀下，变幻莫测。　

但是，这远远称不上成功。因为第二天（也有人称为第二年）夜里，他再次入梦后，失望地看到这光暗淡了。　

当然，没有一蹴而就的事。他劝慰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克服了这个困难：梦境能完好无损、原封不动地保存到第二天。　

现在，他有充分的信心来构筑一个更加复杂、日益精彩的世界了。他要让心内世界比身外世界更为美好、和谐，把一切丑恶都挡在外面。　

他调整自己的生活，来配合这个诱人的计划，他调整了睡姿、作息时间，严格地计划饮食（只吃能引起做梦的食物，如芥末、葵花、蜜等）、针灸（中医有治疗失眠多梦的针灸术，他只要找到相对的穴位，如解溪、然谷等，反其道而行，就取得了效果），闭门独居，潜心于此。必须孤独，他对自己说，必须孤独，这是创造者的命运，外来的影响只会使人学会拙劣的模仿，却无法使他成为真正的创造者。　

在一片稳定的光明中，他开始按照自己的设想来配置新世界。但是，当新世界中的事物日渐增多后，他痛苦地发现：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得心应手。例如：上一天安放在沼泽北面的一座山峰，下一天会自作主张地移到南面。为了克服这种混乱，他必须反复地纠正差错，他必须投入更多的时间做梦。　

……　

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做梦，他变卖了房子，他倾尽积蓄购买了足够的食物等生活必需品后，他来到这片无人涉足的森林，离群索居，加快了进度。　

他有计划地逐渐延长每天的睡眠时间——１６小时、１８小时、２０小时、２２小时……　这一点都不难　，他需默念一句指令就能实现。　

他完成日月星辰、河流山川、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最后修改了一下所有树叶的颜色。现在，这个世界（包括一切细节）已经全部完成了。看着头顶缓缓漂移的，三百种颜色的云彩，他想：这一切，都是我创制的！　

是的，这不是在复制，而是创制，创制！因为他根本没有去考察现实中事物的细节，他只是依照自己的喜好做事。这是完完全全的创造。　

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有空闲的时间，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在这个世界里，你最想要什么呢？　

当然是女人。他再一次说道。　

这是一人所能从事的难度最高的工作了，为此，他必须投入比从前更多的时间，所以，他决定连必要的用餐时间也全部放弃。　

他为她找了一片宁静的草地，那儿野花绽开出星星点点闪耀的红绿宝石。凭着几十个寒暑练就的能力，他没用多久就清晰地看到了一颗充满活力的、暗红的心脏。接下来的几天，他充满深情地用语言、用自己的真诚与期望、用自己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材料，全心全意地去塑造她的纵横交错的血管、轻盈坚韧的骨骼、她对周围现实的熟悉……当然，他没有忘记塑造她的无限柔情，以及对他的依恋与爱慕。这高度紧张的脑力劳动使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筋疲力尽、体力枯竭。在第四个月圆之夜，林间传来白鹇鸟的鸣叫，一滴露珠渐渐在树叶上凝聚成形。他看到了她秀丽温婉，无与伦比的容颜。但是，也许由于角度变换的关系，也许由于她长长睫毛的影响，他无法捕捉她眼里变幻不定的色泽。但是他想：“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和我爱的人在一起了。”　

于是，他靠近她，窥探她湖水一样安宁清澈的眼睛，这时，他听到了摄人心魄的美妙声音：“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这句话说明她有了自由意志，这正是他预期、盼望的结果。那颗露珠滴落在他额头上，一种沁凉逐渐弥散，传遍全身，最终将他完全裹住。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她的名字：“eve　①，我愿意！”　

“我愿意！”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四周的水帘同时化成一股蒸汽，瞬息之间，在空气里消逝得无影无踪。水帘的背后，是无垠的旷野与天空——一个如此广大，一切头脑无法想象、一切语言无法表述的广大（很遗憾，还是“广大”）世界。　

但，他穿过水帘时的两种声音仍旧清晰地在耳边回响：　

传入左耳的，是他在旧世界的最后呻吟。　

传入右耳的，是她在叫他：“eden　②，你好。”　

水，只是他来时的路。可是现在，有谁能说“他死了”或“他活了”？又谁能想到，他离开了一个世界，却创造了另一个世界？　

注①②：eve、eden，中文译为夏娃、亚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