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的第一次恋爱现在想来跟玩似的,主要是对比她现在的生活。
她现在早就不谈恋爱了,因为她觉得爱情的幸福与否是和钱挣的多少成正比的,所以她觉得有多少钱就有多少崇高的爱情,所有和她谈过这个问题的人都不同意着观点,实际上所有的人都是这么做的。有时候理论的虚假真是害死人,文人们老是喜欢用一些不存在的事来使人们觉得贫穷的生活其实是很快乐而且纯洁的。而事实是古往今来没有一件象样的爱情是建立在食不裹腹的基础上,除非你遇到的是神仙,也就是董永遇到七仙女之类,神仙当然不在乎钱,在没钱的时候他们大可点石成金,在平时就弄出一副贫贱不能移的样子。这是因为以前的穷人太多了。
这事儿有点象文化大革命及其以前的那几年,因为没有大米白面,于是就宣传说红薯南瓜其实是最有营养的,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其实是最科学的,用盐来刷牙对牙齿是最好的,这就好比那些文人在小说里说,其实真正的爱情是用不着钱的,美好的爱情必须建立在贫穷的基础上;这充分说明在那些年代爱情和金钱一样溃乏。科学家的无聊有时比起文人来毫不逊色,想想这个社会有多少浪费是建立在科学家的奴颜媚骨之上。实际上现在的人在反朴归真,他们喜欢吃点杂粮小米之类的东西,这当然和以前吃忆苦饭是两码事,至少在动机上比吃忆苦饭要真实,这就象天天看现代大美女腻了突然看见一个满脸傻傻的纯洁的村姑,使你突然产生原来村姑也有性感的时候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你忘了在你看来每天都看到村姑的时候,哪怕你看一场苏联的革命电影你也会禁不住要对里面的女主角想入非非的年代。人的特点之一在于记住那些比较美好的东西,以前你纵然遭了千般罪,而只要还有一点点可以回忆的美好,你就一定回源源不断地想起它,而把这看作是上帝的赐福,至于你遭的罪,那不过是因为你前世不修个世而带来的报应。芳芳想挣钱,这个目的既然已经定下来,那么手段就无所谓了。一般来说为了完成一个比较高尚的目的你只能用一些龌龊的手段。
首要的问题是要在几年内拒绝爱情。做到这一点本来很难,因为她正处于怀春的年纪。这和男人可不同,男人一般只要有发泄的地方就可以熬过这一段,而女人除了要生理上的满足更多的还是精神上的满足,哪怕这种精神上的满足原来全是心理学家和革命者编造的胡言乱语,可是流言谜语远比事实本身更吸引人,就算你已经知道你上过一万次当,第一万零一次你一定还是会相信编造的东西。芳芳做到了这一点,这使她看起来象是一个有思想而且比较聪明的人。其实她压根儿就没有智慧的思想和聪明的大脑,唯一的原因是因为她选择了一个从来不说真话的职业,这就抹杀了她的洞察力,如果你天天生活在谎言中,你一定就会拒绝所有的宣传,或者反之你会相信所有的宣传。这事儿是这样的,在暴力年代你会相信所有的宣传,在非暴力年代你会拒绝所有的宣传。芳芳恰好处在一个非暴力年代而她又选择了完全不能说真话的职业,这样,她就一定会拒绝所有的宣传,这样一来,心理学家和革命者的胡言乱语就很奇妙地对她完全不起作用了。
如果根据上面所说的就能够判断她是个执法者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恰好相反,她是一个违法者而且她还不仅仅是一个违法者,还是一个违反道德者。实际上违反道德不一定意味着就受到良心的谴责,道德这玩意儿是这样的,当你很讲道德的时候,你也许处在一个非常不道德的地位,而当你不讲道德的时候,也许你正在很道德的层面上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芳芳并不为她的违反道德而感到内疚。当然这样说不能摆脱她的违法的本质,虽然从整个社会学的角度上讲她不过是大量被动违法的人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不过这年头社会学家远没有道德的卫道士和革命的理论家吃香,因为她虽然不必受自己的良心的谴责,但却会受到道德的卫道士和革命的理论家的谴责,不过她所处的地位使她既听不到更听不懂这样的谴责,更何况这些卫道士和理论家也常常成为她工作的对象。
芳芳在夜晚的时候睡得很晚,有时根本不睡,特别是有客人来的时候。她住在那种城市边缘的将在数年内被完全拆除的并且对市容影响很大的屋子里,她的生活规律是这样的,晚上九点以后开始上班,凌晨三点以后下班,周末或特殊情况下可能要通宵,所谓特殊情况就是有客人来的情况。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她的客人,这首先得有钱——不是说客人本身得有多少钱而是指客人给她多少钱,其次人不能长得太次,满脑肥肠的感情弱智和瘦骨嶙峋的知识分子都被她排斥在客户范围之外,至于明月场上的老手,是坚决不能带回家的,那只能在舞池里打情骂俏。这样看来,她的客人其实范围并不大,这使她觉得比较安全,钱也能稳当地挣到手,有时也能满足一下性欲,不过这种时候很少,印象中不超过十回,而她带客人回家的次数不下五十回。当然其中有很多回头客。
在她的客人中甚至有一个大学生。其实她对是不是大学生并不感兴趣,在她眼中大学生和打工仔没什么区别。她之所以对他感兴趣是因为和他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他还是个童男子,她们把这称作没开叫的小公鸡,这比喻不恰当,不过对于她贫乏的想象力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幽默了。这个大学生姓梁,她就叫他小梁。这娃的可靠性不到百分之一,不过她在乎这个,她的名字本来也不叫芳芳。小梁还不到二十岁,芳芳已经快三十了,不过他们之间倒没什么代沟,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比较单纯,还没到谈论代沟那一步。小梁和她第一次做爱的时候的确是童男,他没说,不过芳芳可以感觉得到的,这对她来说实在太容易了。偶尔她也会有一点感慨,比如一个男人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一个妓女。当然,这其实并不是什么世风日下的理由,更多的妓女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了嫖客,这在男尊女卑的年代里算不了什么,可在男女平等的时代就不怎么对劲。
芳芳值得自豪的一点是她的第一次不是交给嫖客,这真是一项难得的财富。不仅如此,她的第一次其实很美丽,很纯洁而且很崇高,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她现在很少想起这事。偶尔只是在小梁问她的时候会让她有一点心动,其实小梁也是没话找话随便问问,她看得出来,她也就懒得再去想。他们之间没什么感情,不过小梁挺喜欢来找她,一般这样大的男孩和妓女交往的心理和自慰差不多,每做一次都觉得自己人伦丧尽,而过后又欲罢不能。小梁来找她完全是为了满足肉体的快感,而她完全是为了赚钱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比如过分纵欲的羞耻和赚取一个学生的生活费的惭愧之类的感觉。实际上芳芳对她的客人要价不菲,一次要五百,而小梁又是一个完全不会讲价钱的人,这样,近半年来,芳芳从小梁身上赚了近五千块钱,这对一个学生来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芳芳有时会为此感到不安,主要是怕会惹什么麻烦,因此她经常劝小梁少来找她。小梁倒是没什么,只是每次做爱之后他都会瞪着失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芳芳对这样的表情司空见惯,每当这时候她就很快爬起来,拿卫生纸擦擦身子,然后穿上衣服,点一支烟,等着小梁付钱。他从没在她这里过夜,有时她倒真希望他能留下来过一夜,因为偶尔她能从小梁身上得到一些高[chao],这对她来说不但很难得,而且也很留恋。每当这时候,她总是想起她的第一次,她第一次做爱就感觉非常兴奋,那种全身每一寸地方都在跃动的感觉她以后从没经历过,而小梁有时能让她有一点这样的回忆。在年末快过春节的时候,小梁来找她,他已经放假了,很快就要回家。她对这事不在乎,出于礼貌她祝福他一路平安。
小梁其实是想在回家前再和她做一次,不过他没那么多钱。芳芳犹豫了一会,她倒不是在乎少给一两百块钱,而是怕这一回给少了,以后就会形成惯例。不过她见他很有欲望的样子,就叹了口气,说这回是例外,下不为例,小梁自然高兴地答应。于是她就躺在床上,一般这个时候她总是闭着眼睛,不过对小梁是个例外,她不仅会睁着眼,甚至还允许小梁把灯打开,——平时她很反感有人在做爱的时候看见她没穿衣服的样子,虽然做爱这个词对她来说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含义。她曾经把做爱叫恨,这也是她有限的幽默的最大限度的发挥。她让小梁看她,其实也就是她想看小梁。
在她这里小梁的习惯与别人不一样。他喜欢在做爱前的爱抚,这个时间拖得很长,有时有半个多小时,偶尔小梁会让她站起来在床上走来走去,然后专注地欣赏她的luo体,奇怪的是这时候她没有半点害羞的感觉,会顺从地站起来,尽量挺着胸认真地来回走动,小梁就会抱着她的腿,手很用力地摸她,嘴里奇怪地哼着。这时候她的皮肤就会发麻,也会发出一些声音,不过她尽量忍住。这种时候他们配合得非常默契,他很喜欢看她忍住舒服的感觉而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更加用力地抚摸她,而她就更加用力地忍耐。这样,几分钟以后,他们两人眼前的一切都在消失,剩下的,是原始的快感和海市蜃楼的想象。至于以后的过程,那就只剩下例行公事了。芳芳很喜欢小梁对她在做爱前的爱抚,当小梁的手碰上她的皮肤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伸直身体,把头朝后仰,胸部挺起,脚也会绷得很直,这样的姿势其实是一种被动地接受并从中感受快感的姿势,这时候小梁就会用嘴吻她的全身,只有这时候她才会偶尔想起她第一次做爱的情景。那时侯她很小,只有十六岁,还在上高中,甚至她还没完全发育,她的男朋友,其实也就是她迄今为止唯一的男朋友就会很粗暴地用手探捏她的全身,她也是不由自主地把头仰着,胸部挺起,脚绷得很直,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咬着嘴唇,这样的姿势过不了多久,她就觉得浑身发热,而她的男朋友也在这时适时地和她开始做爱。
小梁和她显然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默契。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默契,这里面的原因显然不是单纯的肉体动作可以解释的。她和小梁做爱时达到高[chao]仅仅是她努力幻想的结果,正当她开始她的幻想时,有人在外面粗暴地敲门,接着房东开了门,进来一些穿制服的人,她和小梁刚刚脱去包装的身体于是暴露于数双目光之下,市里的冬季严打原来是在这天开始。他们很顺理成章地被带到派出所,小梁的懦弱让芳芳感到吃惊,他一刻不停地求饶并且作出一些无用的解释直至试图发烟给那些穿制服的保安,这使得那些保安更加肆无忌惮地羞辱他们。他们先用说手铐把她和小梁拷在一起,带回派出所后又单独来审讯他们。他们关系的破绽简直连白痴都看得出来:互相不认识,互相告诉对方假名,年纪相差十岁,而他们居然赤身luo体地躺在一张床上。小梁很快承认了,一切事实俱在,他没法不招认。于是他被扣下了学生证,被告之拿三千块罚款来换,于是他很快被放走了,临走时他路过芳芳受审的房间,他往里看了一眼,那一眼充满了悔恨和忏悔,但却没有一丝同情和感情,这使得芳芳简直要唾弃他。一个大个子保安开始问芳芳,问得很仔细。芳芳要是注意看畅销书,就会知道他问的内容已经超过了莱温斯基和斯塔尔的对话。不过这对于芳芳来说无所谓。如果一个保安对一个妓女的依法谈话居然够得上是侮辱,那一定是天下奇闻。芳芳只承认和小梁的事,别的一概不认,于是保安开始恐吓她,另一个人用棍子捅她的肚子,还有一个叫嚷着要去拿电棒,这使她非常惊恐,她不止一次尝过那玩意儿的味道。一个保安出去找了一会回来说妈的,电棒不在。这话让芳芳松了口气,但显然事情并没有完,有一个不怀好意的保安建议把她吊起来,这意见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于是他们用手铐把她吊在门梁上,这一刹那芳芳觉得她的双手已经不再属于她了,疼痛使她产生了死去的幻觉。
她的男朋友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和她在街边的小吃店认识的。那时她上高二,他是一个军人,而且也很年轻,市里的军人曾经非常多。她不记得过程,只记得两人一下就相处得很好。她经常逃课去找他,反正她学习很差,老师也不大管。他倒不敢从军营里逃出来看她,不过只要有时间他就和她在一起,事实证明他们的时间实在很宝贵。在相处了两个星期之后,他们就有了第一次性关系。
他是山东的一个农民。可在他身上看不到农民的自卑感,起码芳芳是这样认为的,也许是穿上那身军装使他的自卑感消失于无形。他其实对芳芳很温柔,他很喜欢爱抚芳芳的身体,第一次接吻的时候,他就很大胆地把手伸进了芳芳的衣服里,很用力地抚摸她的未发育完全的ru*房。芳芳当时的感觉是在一个冬天被人扔进了装满热水的浴缸,朦胧中,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异性之间的吸引不仅仅来源于外表。当他们长长地接完一个吻之后,他想把手从她的衣服里拿出来,而她出乎意料地用手紧紧地按住他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于是他们又长时间的接吻。他粗暴地揉她的胸口,以至于撕烂了她的内衣。这一次初吻对她造成的印象是如此之深,直到现在她还能掂着脚站很长时间不累,因为那次她就是掂着脚尖和他吻了足足两个多小时,他们变换了很多种接吻的方式,而在这之前,他们都没有一丝这方面的经验,直到最后,他们两人的脸上全是眼泪和对方的唾液。他们的关系就这样确定了,于是有了他们的第一次做爱。
之后他们频繁地做爱,她从一个[ch*]女到女人的过程是如此的短暂而幸福,她甚至没有第一次的疼痛的感觉。他们开始想象他们的未来,他们做了很多想象,其中一项是她以后去上大学,而他一定要去上军校,并且这两个学校要在同一座城市。他们幻想着一个军官和一个女大学生的浪漫的爱情故事,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爱情故事比得上这样的组合,他们那时的想象力超过了所有好莱坞的编剧。于是她开始注意学习,开始认真听讲,他也开始借一些诸如屈原、苏东坡、爱因斯坦等人的书来看。现实离想象看上去并不遥远,特别是对昏迷到爱情故事里面的人来说。打断这一进程的是战争,只有战火的硝烟才能让这样浪漫的故事回归到现实。他上了中越边境的前线,而她继续读高二。半年以后,她接到转来的遗书,这证明他已经牺牲。之后的故事简直就是凄厉动人的孟姜女的现代版本,她独自一人上了前线,在她的一再坚持并以死相挟的情况下,她到了他生前所在的连队,看了他的墓,听了他的事迹,他是被一颗地雷炸死的。这件事让芳芳的大学梦彻底破灭了,她不是烈属,光荣更不属于她。她自暴自弃,顺理成章地度过了待业,失业,在人潮汹涌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在筋疲力尽中昏睡,然后开始说谎,开始被抛弃,开始被抛弃后的皮肉生涯,开始了没有快感的做爱,他的影子开始在她的心中消失,只有当她远离霓虹灯的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原来很需要羞耻,不过与生活比起来,这一切的崇高太渺小了。
她被吊了整整两个小时,终于进来一个警察。他呵斥了那些保安,命令把她放下来,然后拿过审讯记录,她在上面按了手印。警察认识她,他们打过一两次交道。警察对她说:你干什么不能活,希望你拿出点自尊来,以后别做这些事,再让我们抓到,你自己知道后果。她对这样的话早已司空见惯,就象有人问她:你吃了吗?警察拿出点棉花擦了擦她出血的手腕,她很麻木地走出了派出所。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她没有回她的屋子,径直朝舞厅走去。每一个夜晚走这样,只有远处灯红酒绿的高楼才能让她有新的希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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