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你来电话时,我正在写材料。我一只手继续打字,漫不经心地听你说话。你说太累了,真想把身边的一切丢开,关了手机,去西藏呆上半个月。我敷衍地问不会是真的吧?思维依旧在次日领导的讲话稿上。你沉默,好久,我听见你压抑的哭。窗外小雨沙沙地下着,泛着蓝光的电脑屏幕陡然让我心乱如麻,凉意从脚心一点点往上升。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真的。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不需要安慰的人,只要一支烟、只要好好睡上一觉,你就又生龙活虎地投入工作。对你而言,生命的意义就等同于赚钱。每次说到钱,我发现你的脸、眼睛都在发光。你说,今天又签订了个合同啊,今天给老爸买了两瓶茅台啊,今天请朋友吃了鲍鱼啊……但凡赚了钱或花了钱,你身体的机能就焕发到最佳状态,在电话里说啊笑啊,或者一遍遍反复地唱《菊花台》。
呵呵,《菊花台》!我一直以为该是大孩子唱的歌,不想在你的歌声里,我一次次地感动,一如在湖心的船上,清风冷月,抱紧孤零零的自己。
阴历八月十二,是你父亲七十四岁生日,你回豫东老家祝寿。你订了桌子面大的蛋糕,请乡亲们喝茅台,抽中华,你从他们艳羡的眼神里获取心灵的满足。酒尽人散,你给我打电话说:“我只是想见到你啊。”语气里尽是疲惫。
红颜知己?偶尔,无聊的时候,我揣摩过我们的关系,却总在摇头苦笑后转移了思维。你也许太需要一个安静的听众。
秋夜微凉,秋雨沙沙,半开着车窗,灯光都朦胧在雨雾中。湖面上已摆放了几盏水灯,在黑暗中透着鬼魅般的美。你两个手机轮流地响,每接一个,先抱歉地朝我笑。说话或者接电话,对你,我想是一样的。接电话的你,神采飞扬、斩钉截铁,挂了电话,挺直的脊背便软了下来。我看着你,想象着十一年前的今日,那个二十一岁的大男孩,怎样揣着二百块钱只身前往北京,怎样十天不睡觉走完北京的大街小巷,只是想找到那个背弃自己而去的女孩子。即便饥饿难忍,也不舍得吃掉口袋里的月饼,只是想找到她和她一起吃。人找到了,却已另有新欢。回来后,你留长发,用烟头把手腕烫的伤痕累累,腰里开始别着棍子和刀。“打架!反正只剩下命了,打死拉倒。”圈里的人都怕你,怕你不要命的狠。又恋爱了,你心里的冰暖暖地化了。“但没钱啊。哪个男人不想自己的女人吃好穿好无忧无虑?”说起过去,你笼罩在不合年龄的沧桑,语气飘忽无力。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人,试着去走进你的内心世界,每一次,都是主动地放弃。几近崩溃的过往,还是忘了的好,我不舍得让你曾经的痛割伤自己。
因为朋友义气,一个毫无戒备的人倒在血泊里,你也由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再获自由时,那个女孩怀着你的孩子不知影踪,你交给她放在出租屋里的六千钱块钱一分不少。你说:“可以想象她怀着孩子还要打工养活自己,吃了多少苦啊。”后来她妈妈打电话要你去,在那家小医院门口,你眼睁睁看着已经成型的胎儿被塑料袋子装着扔到桥下的荒沟里……你把自己全部的积蓄——六千块钱留给女友,落荒而逃!
钱!钱!!钱!!!
你需要钱。
从此,合法的、违法的,只要挣钱,你就乐此不疲,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钟,更像一头斗红眼睛的牛。
走过如冰似火的岁月,你说,你现在是个正经生意人,喜欢品茶,想进政协,偶尔,还和我谈企业管理和经营理念。只是,听你说话时,我直视你的眼睛,触到的总是稚气和锋芒,少了份从容淡定。
要那么钱干吗用啊?我承认我的问题太过幼稚,钱在我们需要时才有价值,放在银行里,它只是个简单生硬的数字。人生有多种意义,活着也有多种方式,当然,你是其中一种。比较起来,我更安心于自己的活法,充实、庸常,没钱,但衣食无忧。
也许,在人生燃烧的过程中,你如烟花,我如蜡烛吧。
2008年9月23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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