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两个字对我来说有种特别的含义，见到这两个平凡的字眼心里总会涌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刺痛？好像就是这样。“爷爷”并非我的祖父，祖父远在父亲出生前便已去世，我所说的“爷爷”只是祖父的堂兄弟。“爷爷”有两个，小时候不知道如何区分，只好分别叫“大爷爷”和“小爷爷”，这一特殊的称谓一直延续了很多年。

大爷爷只有一个女儿，而小爷爷终生未娶，到头来只有两个孤寡老人维持着简单的生活。寡居的老人总是特别孤独，也许这就是两位爷爷对我和哥哥两人特别好的缘故。从记事起，他们就生活在我的世界里。小时候奶奶同两位爷爷关系也特别好，这也是我与爷爷们接触特别多的原因。

小爷爷腿脚不太方便，两个人的生活全靠大爷爷喂养几只绵羊过活。大爷爷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中是没有粮草的，他只能把绵羊赶到田野里吃不花钱的野草。这种工作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为了生存大爷爷不得不在其他老人颐养天年的时候往来于天地之间，这种艰难不是那些生活在钢筋混凝土建筑里的富人们想象得到的。虽然生活也有愁苦，但在我的记忆中，两位老人一直过的知足而平静。

大爷爷回家之前，小爷爷总会烧好热水，冲上一壶热茶。如果这个时候我恰巧也在的话，小爷爷总会对我说，把你奶奶叫来喝茶。如果我不在，小爷爷就会颤巍巍的拄着拐杖走到奶奶家，对奶奶说：“大嫂，过去喝茶吧。”往往这个时候我就在奶奶家，于是就在两位老人之间来回穿梭，抢先去开门。

爷爷奶奶们一边喝茶，一边谈论，他们谈的通常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对于七八岁的我来说毫无吸引力。大爷爷在这个时候总是拿出女儿带来的水果、罐头和点心之类，看着我在一旁狼吞虎咽，慢慢露出会心的微笑。

虽然那些东西并非特别的山珍海味，但对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来说无疑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疼爱是什么？如果你的生命里没有过疼爱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疼爱的意思就是说一个老人毫无怨言的拿出自己宝贵的东西给你，并且还会找出自己牙口不好之类的借口或者善意的谎言来让你吃的心安理得。

两位爷爷实际上属于那种没有生活来源无依无靠的老人，虽然大爷爷有一个女儿，他们不能被社会赡养，但还是可以进入养老院。然而他们宁愿依靠自己艰难的生活着，我想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那片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以及生活在土地上的亲人们。

有一件事我一直无法忘怀，那是我今生今世无法弥补的过错。大爷爷外出的时候，我跑到爷爷家，趁小爷爷不注意的时候从他放零用钱的小盒子里拿出几个硬币，然后同哥哥两人买泡泡糖吃。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最后终于被小爷爷发现，他拄着拐杖去找我们。当时的情形记不清怎样，但我的脸上肯定不会有尴尬两个字，毕竟当时只有七八岁。后来大爷爷知道这件事，只是一笑了之。一两块钱的硬币根本不算什么，而且我是受到大我两岁的哥哥的教唆，然而这毕竟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偷盗行为。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内心深处愧疚无比。

两位爷爷对我和哥哥很好，那时候父母总是很忙，于是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爷爷那里吃饭的。爷爷们都能喝一点酒，虽然每顿饭只有一两杯，但却是每晚必喝。很多年后当我也学会喝酒的时候，才明白那种举杯小酌的乐趣，杯杯浊酒掩盖了多少忧愁与贫苦？然而当时的我却不明白，我想爷爷们之所以喜欢同我们在一起，为的不过是抵御孤独以及暂时忘记愁闷。

在我大概十岁的时候，我和哥哥两人经常为爷爷们抬水，之所以是抬水是因为我们提不动，然而仍然好过大爷爷担着水挑子来来回回。如果说爷爷们也得到过我们什么好处，我想这就是唯一的好处。然而这些比起他们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来说，那是多么微不足道。

中学以后就很少再到爷爷那里去，只有周末或者放假的时候偶尔去一趟同爷爷们说说话。然而再次面对爷爷给予的东西，我没有接受。我是爷爷们看着长大的，是他们让我明白很多事。我一直觉得欠他们太多，却无法回报，这种愧疚之心一直埋藏于心底。

有些事是注定要发生的，然而我宁愿它没有发生，否则爷爷还是我心中尊敬的爷爷。对这件事我并没有亲历，只是后来听奶奶一点点陈述的。事情的起因是因为爷爷居住的那块宅基地，那所房子是上个世纪初建造的小瓦房，现在已经很少见。那块地原本属于奶奶，那所房子也是父亲和伯父他们小时候居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后来分给了大伯，再后来因为好心让爷爷们住了进去。爷爷以前的房子只是两间小土房，随时有倒塌的危险，可以说大伯的做法完全出于好心，可是后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

在我的印象里，曾经见过爷爷当年的房子，然而只剩下断壁残垣，后来被拆掉了。土房子就在大伯家的大哥门前，而爷爷现在居住的古房也就名义上分给了大哥。无论是大伯还是大哥，他们的意思都是让爷爷们一直住下去，毕竟他们已经年迈，留在尘世的时间并不多了。然而大爷爷受到女婿的挑拨，硬是说房子已经属于他，死的时候要留给女儿女婿。虽然当年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人还有很多，但是一个人如果不讲道理你什么也说不清楚。大哥很气愤，如果不是因为两个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和满头白发，说不定会挥起拳头。

大爷爷的女婿我也见过，然而印象并不深刻，事实很明白，他才是这件事的主谋，为的无非是这块地皮，以及地皮代表着的金钱。后来的事情我没有亲身经历，但听奶奶说，经过多次磋商大哥给了两位爷爷一部分钱，房子还是让他们住下去，但产权归大哥。然而从此以后，两家人势同水火，往日的关系随之淹没在突如其来的纠纷当中。

奶奶也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有一次争吵的时候当场晕倒，被送往医院。当时的情形不得而知，然而在我心底却刻下了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我仿佛看到每个人心里面的自私，不仅仅是爷爷还有他的女婿，还有奶奶、大伯以及大哥，每个人为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说白了为的不过是金钱。然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情呢？

在这件事上，我没有立场。我原本应该站在奶奶这边，然而在心里却总是不免为爷爷们开脱。他们毕竟已经老去，如果不能为自己抓住点什么，剩下的日子将如何度过？为了自己，或者说就是自私，并不能算是一种错。任何一件事都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断定对错的：奶奶捍卫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对的，爷爷为了生存捞取一些东西也是对的；然而奶奶不顾人情斤斤计较是错的，爷爷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说成是自己的也是错的。

我不知道站在那一边，于是只好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然而事实上不可否认的是，我去爷爷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对奶奶却还是奶奶。这一事实虽然并非刻意造成的，却是自然而然的。高中的那几年过年的时候也很少去爷爷家，不仅仅是我，而是我们整个的家族。我不去是因为不敢去，也不敢面对尴尬，家人会指责我，奶奶会数落我，伯父会教训我……

直到我外出上大学的时候，走的前一天去了爷爷家。房子还是以前的房子人还是以前的人，然而物是人非，爷爷再也不是先前对我那么热情的爷爷，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冷漠。屋子里开始变得脏乱，爷爷喂养的绵羊也开始吃别人的庄稼，甚至天气也开始变得昏暗……我无法忍受这种变化，记忆中的爷爷不是这样的，那个对我百般关爱，懂得品茶懂得小酌的爷爷呢？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爷爷家，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两位爷爷。后来听说小爷爷去世了，没有火化便草草埋葬，而大爷爷则瘫痪在床，女儿女婿也不再履行赡养爷爷的义务。奶奶说这是因果报应，然而听说这些的时候我只有心痛。然而我还是没有去看一下大爷爷，一次都没有，因为害怕，至于怕什么可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一直无法忘怀两位爷爷对我的疼爱，那是彻底无私的爱，正是因为这种爱才让我更加愧疚。我没有回报过什么，也无力回报，有时候会想如果有能力的话一定会让两位爷爷安度晚年，然而我原本可以经常看看两位老人，在事实上却没有做到。有很多事情通常都令人很无奈，我终于彻底明白大爷爷喝酒时脸上的表情，既有淡淡的哀愁，也有暂时忘掉哀愁的解脱。

人，无论是谁都要学会遗忘的。然而令人痛苦的是，有些事情你一生一世都忘不掉。

忆殇

2008年10月3日——4日中午

写于德州学院寝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