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沿堤一带,阳光乏力,晨风苍凉,江波依旧。
我怀抱别样的孤零惶恐,沿堤走向北塔。北塔,何等模样,破败颓圮?杂树萧萧,荒草茫茫?草丛唧唧,蛇鼠同行?
邵阳市区附近的古迹不多,残剩古城墙、东塔、北塔,难以令人还原古城悠远浑厚的文化部位。每当徘徊在水俯庙和临津门一带仅存的古墙边角,心中悄然滋生一种苍凉与沉重。现代文明的崛起,很快会将这些苍苔缠绕、青褐斑驳的残砖断垣挤垮、压碎,接着挖土机轻轻一扬,将连同破碎的记忆把古城遗迹远远运走,填坑埋沟,了无形踪,白公善的身影如黄鹤远去,二千五百年的文明见证烟消云散。
幸好,还有北塔!
我的身躯离北塔不远,我的心灵距北塔更近。北塔对我,几如梦幻般存在,每次想去盘桓,却总在陌生的视物区域把它留下,永葆奇异和神秘,再悄悄的偷窥,轻轻的回想。每次立于市区暗角遥望它静静的身影,心地一片宁静,一片苍茫,一片幽远。北塔,到底何等人物?每当我登临东塔高层,享受了“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视觉冲击,身同感受天地广阔的豪迈;“昂首攀登步步高,俯身眺望层层远”的哲言也轻敲了一下我的心境,我的心仍然没有为古城的文化而激励、而提升、而飞越。不经意间,我闪自东塔的视线“嚓”的一声碰上北塔,倏然,一种异常的感觉掀起我的心潮;我的身躯渐趋退隐,留下清澈灵魂与它一同缥缈、飞升,融化在乳白色梦幻中。
它没有身居闹市的东塔那样大红大紫,惹得络绎不绝的游人盲目观瞻;东塔即便是大隐之士,心远地偏,可滚滚红尘淹没了它,如盖的浓荫无法遮挡世俗之气,尼庵的木鱼近似非打击乐器,激情洋溢的牛仔青年和着这超级现代主义艺术节拍疯狂起舞。北塔,一江之隔,心气平和,悠闲的、冷峻的看着,听着,沉思着,一派从容的风度,尽管有点苍老,也许爬满皱纹。面对无言的山河,谛听着历史的脚步声,把脉着江水的心跳。
为这,北塔神秘起来,高深莫测;又如老者,孤独善良,温和敦厚,亲切儒雅,可我还是不敢走近它,惊动它,怕它蓦然回头,看我浅薄惶恐!
我不敢用世俗的眼光去触摸这位老人清晰的部位,我心中反复跳荡一种声音:你有足够重量的灵魂和这位历史老人对语么?
静静的资江边,幸好没有涛声,没有狂潮,打搅不了老人的宁静,破坏不了老人的安详,影响不了老人的庄严。漫漫的江水闪一闪眼波,夭然远去;长长的浮云扭一扭身影,倏然远逝;惟有这位老人,尽职尽责的看护脚下的土地,不记得失,不记报酬;古城的文明无尽绵延。
印象中北塔老人矍铄挺立,老而不老。记得儿时,乘船从沙洲逆上,透过篷隙窥探它青苍的风采,上边似乎毫无顾忌的长着枝桠,如同风中凌乱的头发,又如秋霜里垂髯飘飘。圆日动用焦灼的能量炙烤这位垂垂老者,它却不以为意,心无旁骛,忧悒的目光定定瞪住沙洲、船舶,满载的沙石离它渐行渐远,灼热的阳光蒸干老者的泪水,剩下满脸焦虑。当时我们稚气悄声指认:喂,那里有塔!而今,北塔健在,神色依然;江面沙洲怆然不见,点点沙堆此起彼伏,沟壑纵横,疮痍满目。健在的北塔老人,冷静的心底是否为邻居溘然长逝涌起过心潮?
我爱北塔。如今,在它面前,涌起高楼,架起虹桥,筑稳了坚实大堤,若干年后,这些也许令后来者畅想,令寻隐者回首,可始终是北塔的后生晚辈,不知能否一样保持天长地久?就长者而论,白公城耳熟能详,2500年前,据传白公善在此处大树之下“现场办公”,可谓功德如山,光照后人,引以为荣的古城人众口相传,乐此不疲。我跑去看看,白公不在了,大树不见了,“砰”的一声突出一座冲天娱乐性高楼,墙壁赫然写着:为躲避追杀,白公隐遁至此。闻闻,果真有点血腥味,不知北塔老人嗅觉如何?
如果追寻古风,又缺少从容,只要稍稍抬头,从壁立的双清公园赭岩上,一眼就看到了北塔。那时,我陶然而醉,不是遥望的感动,不因远观的神韵,是为着双清公园那一幅绝妙佳联:云带钟声穿树去,月移塔影过江来。遒劲的镌刻透着无限的浪漫温柔、莫名的空灵虚静,看完,我醉了:一阵梦幻般眩晕迷醉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裹卷我,分解我,轻轻地融化,我不见了,天地间一片朦胧,安详,轻盈,祥和,宁静……我仿佛看到隐隐绰绰的枝叶,斑斑驳驳的草间,有一位以云为带的双清姑娘,衣裙飘飘,亭亭玉立,挣脱僧寺袅袅钟声的缠绕,渴望着心醉的相约;年青潇洒的北塔青年,踏破银波闪闪江面的阻隔,正乘月飘然而来……
北塔老人,能否轻轻追叙如烟往事,戏说旧日的情怀?
别嫌打搅,我想走近你,拉住你的手。
2
一堆堆迷乱的菜农住房把北塔老人挤到了背后,挡住问候者身影,隔断寻访者视线,阻遏了亲切的探访,就像一群不肖不孝子孙,狠心地把失去自理能力的长辈一脚踢出门外,任他去流浪,别人伸出援助之手,不肖子孙暴露自身尊严的遗失,断喝一声:“多管闲事!”于是,我战战兢兢,不敢多问,又找不到探访路径,无助的时刻,倒想拉住的,是居住北塔旁朋友的手,想打个电话问问,这不又失却一次寻秘探幽的大好时机?北塔老人不是时常俯瞰着江流么?顺着江边准保没错。穿过预制场大门,一堵红砖围墙迎面扑来,我的心咯噔一下,糟糕,不知怎样才能转出去,索性贴近墙角看个究竟,哇,并未堵死,蜿蜒着一条通幽曲径,真是柳暗花明!这时,我想起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一句话: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我选择了险远,便会成就非常之观,心下暗想,这次探访不无意味。
围墙外边,远处还有一道围墙;中间一大片菜畦,规整的土地列队归行,葱郁的庄稼碧绿成片,眼前一片灿然!下边是碧蓝的江水。不同的高低,相近的颜色,似乎凝固的绿消融成液体,倾泻而下,形成滔滔不绝的江流,动静分明有致。觉得生命活力急剧膨胀,我对菜民住房的阻隔,敌意顿消。
心中千呼万唤,北塔寻访不见;又无法穿过前面的围墙,凭借直感,应当向左上边成排成堆的住房转出去。沿着狭窄曲折的畦埂,带着不速之客会被误认为小偷的存想,走得浑身发热;走近民房,坡地一片垃圾,腐臭难闻,这毕竟是劳动人民的辛勤劳动作品,我不敢多心。恰好门口坐着一位菜农,憨厚朴实,把我看成奇怪的风景,为何穿行这片神圣的土地,单独,一个人?不常见的现象。
“请问,北塔在哪?”我不得已躬身求教。
“就在后面!”对方回答爽快,附带些自豪。
看来他们并未抛弃这位历史老人,于是我打算配备一种愉快心情与老人对话!
刚转屋角,我惊出一身冷汗!突然,三条黄狗噌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全副武装,龇牙裂嘴,对我嗷嗷有声志在出击。我曾被它同类咬过小腿,余悸犹在;我急退,对菜农嗫嚅道:“有狗,你这!”
“不用怕,绳子系着的!”
虚惊一场!看来,北塔老人待客颇有情致。一惊一喜之间,转过另一道弯,北塔耸然而出!
巍然,雄伟,沉静,并无印象中的颓然苍颜!
3
北塔屹立在一圈围墙的里面。
将与梦系魂绕的北塔老人对话,我轻移脚步,小心翼翼,神态有些窘迫,甚至有点羞怯。为何会如此心境,我自己深感讶然。只觉此时此刻万物喑哑而肃穆,太阳因北塔的灵光而逊色,江水比不过北塔的空灵而竞现澄澈!站立墙外,轻轻地,悄悄地,抬头仰望一会,低下头来,墙边硕大的芭蕉树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也是熟悉的身影,我老家的芭蕉同样硕大,莫非跑到此地与我瞻仰助兴?不忙,一数芭蕉树,四棵。碧玉般的芭蕉叶一招手,我知道在说:别等了,请进吧。
踏过人工草坪,首先了解的,就是石碑;上面介绍,塔是明代1573年万历年间建造,万历十年峻工的,占地带70平方米,八角基座,高七层,用于导航。读到此处,我有些疑惑:并不宽阔平直的江流何须航标航灯?我思维鼠标一下子点击到明代永乐年间,郑和的船队,带着中华帝国和平梦想,为到海外宣扬国威,正从刘家港浩荡出发。在那惊涛骇浪,无边无际中,却也需要导航塔,170年后,静静的古城小小的资江边,也耸立坚挺的七层高塔,也为着导航的需要?或者,为着留恋建国初始的强大,重建昔日的辉煌,需要强调威加海内?其时,离崇祯在闯王攻破北京城后,于紫禁城煤山的树干上吊死只差同堂四代,60余年!目光只要往后稍稍一移,人们就能依稀看到,那个倒霉的皇帝手拿长剑指着自己女儿,凄惨地说:为何要生帝王家!试想那把锐剑的闪闪寒光定会与航灯一样耀眼。一个气数将近的朝代,在蛮荒僻壤,能为今天的我们留存一座冰冷又温热的古塔,引人遐想,引人动情,还好。还别有它途吧,正想着,一个清瘦的小姑娘脱兔般跑来,在石碑后躲掩半边脸,羞赧地说:参观塔内,3元门票。我说“好,等我看完”。在她喋喋不休的热情中读完石碑,掏出三元钱说:“还请你作个导游,锻炼一次,你能写篇好作文的。班上写北塔的作文,你的最好吧。”“不……是,班长最好。”“不会吧,你熟悉,会最好。”几句话拉近距离,小姑娘爽快答应我的要求,看样子平时替爷爷开门纳客,却未作过导游。不需要!不需要历史,谁还需要导游?可以想见,年青的帅哥靓妹嘻嘻闹闹照照相,膨胀一片喧哗,有小刀的在塔身青砖上刻个大名:某某到此一游。刻得深深的,反正不流血。年长的善男信女在空荡荡的塔内转一圈,一脸怅然而去。拖带小孩的家长会尽到责任,谆谆教导小孩如何写好空间顺序的说明文;与我叫小女孩写作文的意思大相径庭。谁还需要导游!
她赶紧去拿钥匙。再来时,不见了我,东张西望,其时,我沿着八角方形底座转一圈,外围有一圈女针树;墙身有翻新的痕迹,使塔身未显苍老,未见裂缝,夹了些现代气息,与我想象相去甚远。看到这些切割历史的行迹,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再看塔门,居然没有对联,这在讲究对仗文化点缀的中华国度,可谓天然去雕饰,赤诚相见!超然卓世成了文化领域潇洒无拘的闲云野鹤,真正大隐之士!联想到武则天墓碑上空无一字,可她毕竟占有了一座空碑!生前对权利的追逐,死后对声名的惦记,空碑显然是对“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的慨叹。能有北塔老人萧洒不羁吗?
千古幽思,寻寻觅觅,点点滴滴。
4
我的导游作用果然不小。
塔内光线幽暗,我获得了小姑娘真诚的安慰:等一下,能看见。我明白这叫暗适应。小姑娘使劲翻过一段石碑,上有颜体文字,一看,石碑无头无尾,话不成文,令我嗟呀不已。不知出于天真童稚还是看破心思,小姑娘拉转去我的视线说:
“看这,一只老虎,一只麒麟;原本各有一双,分别丢掉一只。”
我悚然惊惧:贮存四百余年的威雄和吉祥,轰然崩塌一半!而小姑娘似乎在叙说丢掉一只梨子的故事。
“每层墙壁五个凹洞,是龛位,放菩萨用的;菩萨怕丢,移文物馆了。”
我惆怅不已,不知是慈眉善目,还是青面獠牙的模样;曾经定是佛光普照。看来闲云野鹤早已明心见性。
“除了修缮补进的外,每块砖上都烧制凸出的四个字:万历元年。没有的,砌在里面。2001年大修时,换取断砖,很重的一块,不久有人拿走了。”
我满腹惊异,浑身颤栗;惊异于400年前每一粒尘土都那么真实,颤栗于每一次介绍引得我内心咯噔一下!这时,我默默探出粗俗的手,在满是历史尘土的塔墙上,沿坑坑洼洼处,轻轻地摩挲,有些冰凉。我陡然记起鲁迅的两篇文章,对雷峰塔一论再论,希望它倒掉,可怜的白娘娘就能重见天日。然而,塔永远倒去,倒在村民的抽砖辟邪上;白娘娘的芳踪却至今未见!如果不是大师的两篇文章树起另一座文化上的雷峰塔,我深感它的倒掉实在可惜;如果我们的北塔倒掉了,谁还能像大师一样把它树起?那时,对岸那幅佳联同时剥落,资江里面尽是泪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古老盟誓变得凄婉迷离,心醉的约会定将无人记起!
跌跌撞撞继续前行。
“你看,穹拱越来越小,拱圈越来越少,该是四层了。”
向下一望,二层吧?小姑娘摇首否定。
走了几层,竟然不知!步履,总在历史长廊里蹒跚;思维,总在文化空间里盘桓;心情,总在孤寂旅途上沉痛;理智,总在冰冷现实中抛荒。听了小姑娘的话,仰头认真一看,挤压感愈显沉重,物质的身体和自由的心灵不由的剑拔弩张地对立。是的,越高,会越小、越少,那是物质和意志斗争渐趋激烈的地方,愈高愈激烈,最终同归于尽!正如马克思描述经济危机由来,资本家在利润的高峰上疯狂追逐:慢步转成快步,快步转成跑步,跑步变成狂奔,最后堕进深渊。古人说:高处不胜寒。感性形式道尽理性的秘密,自然与社会何曾逃脱这一规律、这一秘密的钳制,谁人又能超越这个秘密的极限!即便超越了,原来的模式也就垮塌,变成另一个世界。据称雄伟的喜马拉雅山年年生长,有人预测最多长到十一二公里高,万有引力再大,它还是往上冲;板块力量再大,还是斗不过万有引力。再斗下去,地球也就改变了模样,山也不是那座山!,那么,大山自己不能超越自己时,沧海一粟的渺小人类个体能超越大山么?我从未认为历来的登山者征服过那座大山,最多是一种假象,那里有登山者的累累白骨和长久寂寞的脚印为证!所以,我们不能不理解两个字:公理!公理无须证明,只与古往今来的无数的个案相印证,结论总是相同。活在公理中,面对悲剧性极限,人们无奈地低下头,抹一把多情的眼泪,于是有了王之涣《登鹳鹊楼》的隐隐惋叹;千百年来,人们一直误解他,设身处地一想:永恒天地里,生命流逝,人的意志无法超越“层楼”极限的无限惆怅,便是夕阳下的情感。意气高昂的苏轼落魄时,跑向寂寂赤壁、浩浩长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意志的自由度越扩展,他的悲剧性就越浓烈,生命的终结将为期不远!人们面对这种无告的痛苦,终古的遗憾,强力将意志压一压,意志一收缩,魏晋风度重又水落石出: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逍遥浮世、无为而为的生存观,让人的感官在风雅中充分享受,在潇洒中尽兴舒展,可谓与道同存;或者,纷纷转身回首,一头扎进历史长河,让滋润的河水慰藉心灵,洗刷伤痛,享受历史的静静温养;如果有一位历史老人能长久俯瞰人类历程并不断前行,代表不灭的意志,则能成为人类心灵的寄托。就这样,面对北塔老人,我恭敬虔诚,拉住了他温热的手。
“到顶啦……你认为东塔高,还是北塔高?”
这是小姑娘唯一让我没有情绪变化的介绍和提问,她期许一个公正回答,这下轮到她改变情绪了。小姑娘以高为胜。不能明白高处不胜寒的公理,听了“东塔要高”的话后,急成一团,连呼没有,没有!我接着说,“东塔地势高,其实一样,都是七层。”这下小姑娘平静下来,表示默认。
顶层遥望,我沉默良久。北塔老人的目光绝无停留于浪花、尘土、草叶、双清姑娘的明眸皓齿,只有宏观、深邃、本质、神遇!神遇中,如同伯乐所见非马,庖丁不见全牛。老人如烟往事、旧日情怀,早被历史长风风干;冷峻的双眼析出的情感,蒸腾成千古白云,供无数跋涉者、孤独者、飘泊者、失意者痴情吟唱,绵延久远。
睿智属于公理,冷静属于历史,多情属于人类!
北塔视野宽厚祥和、澄澈透明,让躁动的心平和,让奔突的心宁静,让虚空的心充实,让干瘪的心饱满,让沉郁的心怡悦,让干枯的心滋润。北塔老人屹立的身躯长久聚集日月精华,汲取大地灵气,虔诚的人们将受到无私传递和灌注!
离开时,阳光朗朗,爷爷轻声询问小姑娘是否收取门票,我则忙着给附近的朋友打个电话,希望也来看看,应该。
这时,我没有了惶恐,或许仍将在孤独中前行,在孤独中惦记,惦记那位小姑娘,能否写出一篇好作文。
-全文完-
▷ 进入雪原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