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请客时选择地址应该由女性做主,于是我就当仁不让选中这家二楼音乐餐厅,绵绵的轻音乐和柔和的灯光契合我的爱好,也适合他的个性。我俩轻轻步入,择取临街外座,比厅堂稍稍超出一凳之高,对外可俯瞰更多行人车流、绿树和广告牌,惬意地感觉一下,估量着西斜的阳光照进来,果真如服务员所说,有点热,于是搬到厅堂中间,服务员跟着把我们的茶水移过来,凉爽多了。
我力图保持女性的高雅和矜持,轻轻垂落眼睑,塑造安分守己淑女形象,但内心还是抵挡不住周围的诱惑,缓缓地游目四顾,又生怕放肆的目光惊扰清幽的环境。此时客人稀稀落落,安安静静。猩红的地毯,古气雅致的暗色桌椅,还有里墙仿真的一壁假石假山,有绿藤牵绕其间,让人在车马喧闹的一隅回归自然,心远地偏。轻轻的乐音,没有张扬,略显柔情。这里似乎不强调视觉的突出,而实际这种平淡才是更高的自然境界。玻璃屏风把室外万象尽收眼底,争宠视线的是稠密绿叶,挨挨挤挤,仿佛把我们餐厅托举起来,有漾动的感觉。纯粹的宁静和温馨渐渐弥散室内,平和的心境大面积扩展。
待一切适应,心灵就绪,我扫描对面而坐的他,于是从包里拿出手机,拨通静韵电话:“喂,快过来。我们在千年居酒店等你……宝石大厦对面,泰迪路尽头……来了再说,我在楼上看你。”
通话完毕我收起手机。虽然与他交往不少,我还是不想随便与他单独相处,甚而对酌,这会给他一个轻率的感觉。他淡然又神秘地笑道:“让她多找找——找路有时比喝酒有趣得多。”
我用眼神回复他的顽皮,不置可否。接着他的电话铃响,我见他拿出手机,忙说:“我到那边有事!”赶忙离开,因为我猜定是谁打来的。虽然离得远远的,我还是清晰听到他的声音:“我已经到了外面。”言下之意,不用在家里为他准备晚餐。并且听到叮嘱“今天窗户没关,大雨飘进来,淋湿电视机,千万不能通电,以免短路”之类一大堆啰嗦话,我心里不免感慨万千。
“谁的电话?”我见她关机,就复归原位,关切地问。
“我告诉她,今天电视机淋水了,不能开。——八千元买的。”
“这么贵——她现在家里?”
“单位里。快回了。”
接着我的电话又响了,是静韵。我跑到我们开始选中高出一凳的地方,一招手,静韵便看见了。
我有意玩笑,促他请客,他答应。于是相约今天,三人汇聚。服务员轻步走到身边,手拿菜单。
“每个人点两份,”他慨然要求,“随便你们自己。”
“那倒不必。”我不以为然。我不是来敲他竹竿的。
“各点一份就够了。”静韵补充,她好像很懂我的心思。
“也好,”他说,“到时再说。少了可以补。放心点吧。”他觉得既然有心请客,应该尽心尽意,让客人愉悦适意才对。真爽快男子。
他的爽快牵出了我的隐痛。当初处对象时,就是现在的老公,当时我一家客人在店里吃饭,他吃完了饭,竟然没有一星半点掏钱请客的意思,还要女方请他吃饭!想来我就心里五味乱翻。难怪弄到现在没有夫妻的感觉。
“你也喜欢吃辣点的吗?”静韵敲敲我的手,“想什么去了啊,走神的样子?”
“嗯,辣的,我也是。”我附和,尴尬看看静韵,轻轻言笑,“我们真共同。”
服务员不失时机地推荐,指着菜单:“这是我们店的特色菜,好味道。”
我们本着俭朴的精神点菜完毕。
“还有,开口笑酒一瓶。”他似乎突发奇想。
“你喝白酒呀?”我惊奇地问。
“大家喝!”
“我不喝,你们喝。”静韵摇头。
“那不行,一律平等,要尽兴。”他要求。
“我喝过一次,喝了一口,差点晕倒。”我说。其实我也想喝,在他面前,我就是想放纵一下,图个痛快。
“没有那么严重吧.少喝一点。”他说。
我听了很中意,他的话既助兴,又怜香惜玉。
这时,服务员送来杯盘碗筷,他好奇地问:“千年居,什么意思?”
“看看桌上不就得了?”服务员语言有些生硬,这种态度回答他,与职业的本份不符,我听了顿生不快。便也低头看看桌上,玻璃板下果然白纸黑字。
“就是横跨千年时,本店开张。”服务员转而婉约。
“那说明店铺历史不长。”他对直露单纯,缺乏蕴籍的命名隐隐失望,我看得出。
“是千年新世纪开始的。”服务员重复着。
店员显然不够文化。但我依稀懂得,这是给横跨世纪的千年盛事作一个纪念,以求长久,或对逝水时光的隐隐挽留,为南来北往的客人提供挽留的驻足点。千年的交点何其难得,此时横空出世,当美其名曰千年居了。
千年居、千年居!我口中喃喃。我的思维顿时朦胧,遥远又飘渺。试想,相对人类生命演进而言,千年可谓弹指一挥间,而相对个体的生理生命,则又何其漫长。我们有幸会聚千年交点,驻足世纪巅峰,雄视大地与历史长河,何等偶然,何等欣幸,何等自豪,既可回首漫漫人生来路,又可前瞻渺渺人生未来,巅峰上的叹息与惆怅,欣悦与静定,柔情与渴望不可名状,既显哲学内涵,又有文学魅力。
千年居,一个时段,一个空间。时空在此交汇得绝妙,一个优雅的餐厅啊,让人联想逝水长江,白发渔樵,清风夕阳,春光柳岸,等等,绝佳的餐厅,绝美的意境。
千年居,千年。这自然使我联想白娘娘千年清修到多情缠绵,得与许仙结成奇缘。“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的歌谣在此间,在人心,袅袅回旋,不绝如缕。
服务员上菜,打断我的思路。
“今天……”我嗫嚅。
“今天能有两位应约作客,”他见我语无伦次,抢过话头,“这是我的荣幸。”
“你请我们作客,”我转而看看静韵说,“真是我们的荣幸。”
“是呀。”静韵点点头。
“其实,”他说,“这客早就应该请了,两年前的‘客’留到今天,是一个迟到,真抱歉。”
“为什么请客,我已经忘记了。”我接过话头说。其实我心里一直记得。
“祝贺你已找到要好的朋友,”她对我说道,“所以该请你们了。”
“噢,我懂了,你单独请我不好意思。其实,那又有什么!请朋友有什么不可。”
他听了我的话,笑笑。
其间我发觉他老是问静韵的情况,当他第二次向静韵举杯时,我不由得放下杯筷,郁郁回身倚靠木椅上,深深闭目。
“来,碰杯!”是他的声音。静韵碰碰我的手臂,责怪道:“怎么啦,人家敬你酒啦!”
我缓过神来,端起酒杯。这时,来客渐多,座位将满。一位女性来客飘动的裙子牵引我的视线,直到遮掩着的吊缆座间,隐隐约约,令人遐思。
“那有吊缆呢。”我说。
“浪漫。”静韵说。
“温馨。”他对我的发现和神情似乎揶揄道,“你们坐过吗?”
“坐过。”我淡然说。
“我没有。”静韵说。
“我也是。”他说。
我无法显现享受过的骄矜自豪,平淡就写在我的脸上,甚至鄙夷,想到现在的婚姻现状,过去的浪漫几乎成了讽刺。酒至半酣,红云一定飞上了我的面庞,有些晕眩;而静韵每喝一口,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天真单纯。
他不敢公开表达对我脸上这片红云的感觉,指着我借问静韵:“喝酒的姿态美些吗?”
“美多了!”静韵在我的的脸上轻轻抚摸一下。
醉意袭来的时候,我闭眼轻躺,深深沉浸,而后梦呓般痛惜道:“男人真坏,轻易得到的,不会珍惜;得不到手,反而看重。对待老婆,就是如此。不忠的行为。”
静韵听得睁大了眼睛,他也惊颤无言。他俩几乎认为,酒精对我发挥了作用。
“今天,”我继续说,一动不动,闭着眼,努力地。“我们当中每个人,要说一段心里话!”
“不一定吗?”他有些犹豫。我知道他是担心静韵在场,其实静韵与我无话不谈,我有点喜欢他,静韵也心里清楚。
“要讲!不讲不行!”我一副断然的口气。除了酒精之外,就是毋庸置疑的决断。
“你同意吗?”他问静韵。还算狡猾。
“同意。”
“那我们在这一方桌内讲出,只能在这一方桌内消失。”他倒显得不象一个男子汉。
“从我开始。”我激动地说,“我很不幸——我结婚看重钱财……”
“这不新奇。”他说。不是刺激我,意谓不说为好。
静韵一脸惊讶,睁着双眼,看看我又看着他说:“你早就知道?”
这时,我的紧闭的双眼淌出泪水,从脸上奔泻。
“她哭了。”静韵说着伸手为我抹去泪痕。
“我们是朋友,才讲真话。——我不该早结婚。”
静韵打断她的话;“如果我早来,你就不会早结婚了。”
他默默听着,弄不懂静韵的潜台词。
“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啊。”我的泪水哗哗地流,在静韵面前,我忍不住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他好像是我的全部依靠。
他不知所措,说:“别说了。再说浪江会涨水的。”
“那,现在你说。”我命令他似的。
他犹豫一下,吞吞吐吐:“听了你刚才的话——一个‘男人不忠’的话,我非常害怕。我常常漫步浪江岸边,很想约你一起散步。但现在不敢了。”
“那有什么关系。朋友散步有什么要紧的!”我纠正说。
他说后无话,小王讲了一段心曲,一个姑娘温馨多情的故事。她说,她终于发觉一个男子默默痛苦,因情,轻弹泪水!
这真是一个“千年居”!此处话题,全是动情的歌谣!
“现在你说!”我指着他,不可违抗的神态,带着醉意。
他婉言声称刚才分明已经说了,但又不敢申辩刚才所述就是。我有些迷糊。
我听静韵刚才的故事,想到幽幽的人间情缘啊,几多迷离,几多酸楚,几多期待!
周围食客杳然散去,只剩下我们三人。室内灯光隐幽,乐音凄迷;室外除了车灯路光,全是昏暗。我们也该离去,我心绪不佳,不愿起身,这可急坏了静韵,夜色对姑娘不利。看看桌上,还剩一小瓶开口笑,我和静韵指责他喝的太少,他找理由反驳。我感到没有尽兴,就对他说:“如果你给我一个惊喜,我喝完。”
他说你一个喝一口酒就晕倒的人,敢喝吗。于是他满口应承。我盛满酒杯,估量瓶内还余一小杯,举杯张口,一饮而尽。
他俩同时惊疑。
我摇摆空杯,对他说:“还要我喝吗?”
他不语。
“太无情!我喝!”我豁出。
开口笑成了一只空瓶。
“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你!”他有些惶恐。
“譬如,你马上给我点首歌,也是一个惊喜。不过,我已经说出了。”我提醒。
他看我脸上更加彤红,招呼服务员送来茶水,他斟满,双手递来说:“哎,可惜这杯茶不算一个惊喜。”
是的,不算。我说。
静韵无奈地笑了。
他说,刚才并没有说立即给一个惊喜,那么,有的是时间。
我点头。说,你一定记住。
从千年居出来,恍惚如不同世界。他看看摩托车主的车牌,然后我们看着小王离开,他送我步行回家。
江风清爽,游人如织。一路上,我头脑清晰,细细琐琐诉说自己的婚姻,家庭。他似乎有点紧张。
为了安全,他想彻底把我送到家门口。在我楼前一条幽暗的短巷前,他停住了。侧边走来一对散步夫妻,他生怕是我的邻居。
我回身招呼他一声。此时夫妻俩故意靠近,我俩有些尴尬,他于是低头抽出小剪刀,在月色和路灯下悠闲剪着指甲。那位女士再靠近,回首打量他。
他看着我进楼,放下心,抽身离开。我停步,回身看着他在月色下独自行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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