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两对半脚印照妖镜1

发表于-2008年10月03日 晚上7:44评论-0条

这个小区和我一街之隔,只是我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走进来了。前些时同学联系聚会,才偶尔得知原来一位老同学就打对街住着。盛情难却,今儿个过街来认门。 疏远了近在眼前的一方天地,只因为它属于这儿高档里的高档,不单单是楼高房大有些气派,小区里亭台楼榭,还装点出了不伦不类的园林味道。和周遭的楼宇比起来,完全是鹤立鸡群。小区少不得弄到门禁森严,大家先是侧目,后来就视而不见了。

从同学家里出来,在小区里随意走走。不是为了领略它现在的风采,穿过一草一木,甚至是挺拔的高楼,我在找寻这里从前的足迹,那些曾经在每个凌晨,沿着一级一级石阶,一遍一遍走过的,两对半脚印。 

­我自小在姥姥身边长大,就住在现在的位置。那时候还不是楼房,是砖砌的窑洞,对街的这片小区也不是住宅,是个几近废弃的体育场。当时并没有中间的这条街道,住的院和体育场有着一段共用的墙,孩子们为了方便淘气玩耍,硬是在墙上敲了一个洞出来,后来大人们把洞修成一扇小门,起先还弄了几根铁棍充当门神,不多时候就撤了走。体育场宽敞空阔,成了我们院共有的一个后园。

我记事的时候,这扇小门已经像模像样的开在那里,不拘老少,不论大小,院子里的住户已经很自如的在里面进进出出。那时候,我们管出大院的门叫“出门”,在那个体育场充当的后园里逗留多久,也被说成是“在院里玩耍”。

我出生之前的几年,姥姥被确诊为子[gong]癌接受了治疗,本来虚弱的身体还要应付或长或短频繁的批斗,跟前已经有了长我一岁出头的姐,和不足两岁的表姐,于是,不足百天的我先是被送到了托儿所。

这样的安排不过百天时间就被打破,不到半岁的我开始不停的闹些小毛小病,据说最让人头疼的是发烧,烧起来就不退,哭起来就没完,查来查去,还找不到原因。大了些的时候,姥姥和我说,我两个脚跟上留下的硬币大小的坑,就是那会嚎哭的杰作,也因为如此努力的号哭,姥姥把我抱回了跟前,姐和表姐各自被送到了托儿所和幼儿园去。

做出这种选择的艰难,和姥姥为此而承受的埋怨,付出的代价,到我七八岁的时候才不经意间从偶尔听到的大人们的谈论里知道。为了照顾因为我的出生而住院的妈妈,一岁出头的姐临时托付给邻居照顾,几天以后,姥姥陪着抱着我的妈妈回到家,姐因为发烧坏掉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残存着光感却没有视力,当时还不能确定有没有机会治疗。稍大些的表姐和常常需要看病的姐,再加上更常常闹着毛病的我在一起,舅妈很有些不快。单是一个对一个就多少是吃着些亏的,何况弄成了二比一,这个亏就不是多少吃一些的问题了。说起来,孙女自然是比外孙女要亲近,女儿尚且是外姓人家的,何况女儿的女儿?

为了平衡兄妹姑嫂间的关系,妈妈咬咬牙将姐送进了托儿所。不知是姥姥最终向儿子和儿媳下了孙女的“逐客令”,还是舅舅和舅妈以为和一个更小更能闹病的我在一起,终究是个吃着亏,几天以后,表姐也被接走了。自那以后,姥姥和她的长子一家,几乎只是一年一度在春节有着一次聚会,用异乎寻常的客套,维护着一份因血缘而牵扯的关系。

在家里的女孩子当间,身材的俊俏,五官的清秀,行动的灵巧,以及心智的聪慧,不论在哪方面,我都远远落在后面。绘的画、描的仿、写的字、绣的花……放在一起,就和我的人站在大家中间一样,活脱一只丑小鸭夹杂在天鹅群里,自小习惯了长辈们瞅着我轻轻的叹息,也习惯了让姥姥牵着我的手,任大家怎样品评叹息,自顾自昂首挺胸的走来走去。

姥姥长我六十岁,整整一个甲子。她生长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小山村。在那个偏僻且贫瘠的小山村里,她的家境是殷实充裕的。那是连片连片由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石头连缀而成的山,出行的艰难,劳作的辛苦,都没有能阻挡住女孩子缠裹小脚的习俗,姥姥当然的也缠就了“三寸金莲”样的小脚,而那对“金莲”其实实在不足三寸。据姥姥自己讲,她缠小脚是自觉自愿的。虽然她的家乡是个“小市面”,但她的娘家在小市面里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大市面”里有的规矩,家里一样不少,女孩子裹脚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我曾经问过姥姥,“都说好疼的,不疼吗?”姥姥笑了笑说:“傻丫头,干活还累呢。该做的事,就说不了那么多。”

我就是牵着这双长了我一个甲子的手,随在这双长了我一个甲子的、裹就的小脚边,一天一天长大的。姥姥的精神总是很好,晚上睡的极早,早上也起得极早,只要出现在人前,不拘是攀家常唠嗑的时候,还是看着被翻检抄家的时候,都是精精神神的模样。穿衣总是很素,永远保持得干干净净。平日里走路也从不拄杖,走起路来腰总是挺得板直,速度很快。姥姥做起活计来让人看着不紧不慢,一转眼的工夫又出人意料的做好了摆在跟前。做的活也很要样,不单单是周周正正,简直每一件都是精精致致。

儿时的我只看到姥姥应付生活的轻松自如,全然不知用那对小脚支持起全身重量奔波的辛苦。直到二十多岁的时候,我给已经瘫痪的姥姥洗了一次脚,才恍然明白一向不屑于拄杖走路的姥姥,在每天的凌晨,陪着我在一级一级的石阶上一遍一遍走过的时候,为什么拄起杖来。

我不仅仅是长得丑,而且很笨。到快要三岁,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我是个“哑女”的现实的时候,才在突然间学会说话。哑是不哑了,但笨的地方还是很多,走起路来总是磕磕碰碰,摔摔跌跌的。再过了一阵摔的跤少些了,又极端到喜欢一个人悄悄的爬墙上树。隔壁有所体校,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顽劣被一位武术教练捕捉到,唤过去下下腰,踢踢腿,劈劈叉,一同到家里硬是见了父母,叽里咕噜了好长时间。父母考虑我体弱,锻炼锻炼应该有些帮助,于是约定每天下午到体校去找他。

不到三个下午,教练无不奈何的又亲自把我送回了家,又是好一阵的叽里咕噜,然后短暂的习武强身的计划正式宣告结束。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姥姥告诉我以后也要和她一起早早的睡,还有就是也要早早的起,陪她一同去遛弯。

从我那天起到我上学的两年时间,不论寒暑,只要没有大雨瓢泼,姥姥总是一手拄着杖,一手牵着我,在太阳起床之间动身,沿着体育场看台的石阶,一级一级,一遍一遍的走。在家家户户打开门窗开始一天生活的时候赶回家。

姥姥去世以后,我常常独自待在姥姥住过的屋里,放起那首“外婆的澎湖湾”的歌,一起哼唱,然后在废弃的体育场的石阶上一遍一遍的独自踱步。

到这里终于要开始改造施工的时候,我为了这个消息失落惆怅了好久,而生活需要我们面对所有的变迁释然。在一个凌晨,我装着随身听,放着“外婆的澎湖湾”的歌,依然随着曲调一同哼唱着,在日出之前,又一次走过了石阶的每一级,一遍一编来来回回的走。这里没有沙滩,没有海浪,这里有的是成片成片的野草,在这里,姥姥手把手教会我用野草编出小兔来,手把手教会我用竹条编出鸟笼来。我们的生命,已经消逝的和继续前行的,都并没有因为生活的负重而沉重,生命之轻,轻到用两个三百六十五天的走过,在冰冷的石阶上留不下一丝的痕迹。但这里一样有阳光,阳光下一样生长着仙人掌,不论这里变化成什么模样,沥青的路阻挡不了草编的小兔活灵活现,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也掩埋不了那两对半的脚印,在我的生命里清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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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我爱刘洋点评:

我们的生命,已经消逝的和继续前行的,都并没有因为生活的负重而沉重,生命之轻,轻到用两个三百六十五天的走过,在冰冷的石阶上留不下一丝的痕迹。
不知为什么在印象中几乎所有外婆的一生都伴随着我们成长的一生,是中国式家庭的特有现象吗?
本文以深情的笔触回忆了我及与外婆等有关的一生,读来有丝丝的沉重感,或者也便是那些岁月的基本基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