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仙　桃

黄后泰

我的学生问我“美丽”和“漂亮”有什么不同，我想了一会，先用“美丽”造了一组句子。

我们的祖国真美丽。

她有一个美丽的梦想。　

她有一头美丽的卷发。

我的妈妈真美丽。

然后，我要我的学生试着把这四个句子中的“美丽”换成“漂亮”。结果我的学生发现，第一个句子和第二个句子是不能换的，第三个句子可以换，而且换过之后意思还基本相同。就是说，“美丽的卷发”和“漂亮的卷发”表达的意思差不多。第四个句子虽然可以换，但换过之后意思却未必相同。我要学生说说这种不同。他们说，美丽的妈妈未必漂亮，漂亮的妈妈未必美丽。我觉得我的学生已经在感性上明白了两个词的区别，只需把这种感性的认知提升为理性的概括，辨析这两个词的教学任务就算完成了。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却往往不容易区分这两个词，包括像我们这些被人们称之为“老师”的人。

其实，在我向我的学生辨析这两个词的细微差别的时候，我的心灵的琴弦也在微微的颤动。已逝的岁月如一阵轻风，抚拂着我的心弦，轻轻的荡漾起一支哀婉的抒情曲。我想起了一个也用“美丽”造句的小女孩，想起了那个小女孩的美丽的母亲，还有那个发生在她们之间的凄美的故事。

七十年代初，我下放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当上了村里的小学民办教师。这在当时，对于一个下放知青来说，是一种极优越的待遇，这当然要感激我的爸爸和爷爷，给了我一个优越的贫民的家庭出身。我担任二年级的语文课。记得有一次，我让我的学生用“美丽”造句。晚上，我批改学生的作业时，看到答案几乎是一致的。都是“我们的祖国真美丽”“祖国是一座美丽的大花园”之类。这些句子无疑是造得很好的，都理所当然的得了满分。当我被这些近乎雷同的作业弄得恹恹欲睡时，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我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句子：“我的妈妈真美丽。”这个句子主谓语搭配恰当，结构完整意思明了，理应得满分。但当我下笔打分时，却犹豫了。让我疑虑的有两点，第一，那个妈妈真的很美丽吗？第二，那个妈妈是什么成分？我担心我的学生会说谎，更担心我的学生不讲阶级立场。我得调查一下再打分。产生这样的疑虑在今天看来真让人忍俊不禁，然而在那个时代却是顺理成章的事。我翻到作业本的封面看姓名，小女孩叫“茹霞”。　

第二天上课时，我表扬了那些答案近乎雷同的同学，因为他们热爱我们伟大的祖国。然后，我又说，有个别同学说自己的妈妈真美丽，句子是通顺的，但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我的学生才上小学二年级，他们还根本就不懂什么情调，但我找不到别的更通俗的词来说明我的意思，只能这样说了。重要的是，我要让我的学生明白考试时是不能造这种句子的。我说这些话时，同学们都在下面抿着嘴笑。我留心看着那个叫茹霞的小女孩，她神情茫然的坐在座位上，小手绞着因营养不良而发黄的小辫。我的心隐隐感到刺痛，为我刚才说那番话而后悔。　

下课后，我想安慰一下小茹霞，就把她叫出了教室，边往办公室走，边对她说，你妈妈真的很美丽吗？她轻轻的点了点头，显得天真而执拗。要是按照“龙生龙凤生凤”的说法，我猜想，小茹霞的妈妈一定是长得很美的。我眼前的这个小女孩真是一个小美人胚子，淡而细长的眉毛，像两抹淡淡的乌云；眼眶里滚动着两粒黑玉般的眸子，忽闪忽闪的，如碧天里的星星。玲珑的小鼻子，如一朵倒挂的报春花；薄薄的小嘴唇，如两条刚孵化出来的小红鲤鱼。两颊若有若无的一对酒窝，如微风轻荡着不易明察的涟漪；面色因物质生活的匮乏而苍白，却正好增添了一份白瓷的晕云。衣服虽然破旧，缀着补丁，但却很整洁熨帖，每一处补丁都缝补得恰到好处。　我看着她慢慢的离我而去的美丽的身影，突然萌生了想见识一下她那美丽的妈妈的念头。美丽的女人总是让男人心动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极度贫乏的穷山僻壤。这种念头如铁石撞击的火花，一闪即逝一一毕竟那种念头有点儿荒唐。

就在那堂课渐渐被我淡忘的时候，小茹霞一连三天没来上学。我决定进行一次家访，那个荒唐的念头的火花似明似暗的闪烁了一下。　

她的家和学校隔着一座山。那天上完课，我就去了她家。当我找到她家的时候，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震，那叫什么家呀!那是一座被废弃的山神庙，屋宇上长满了瓦菲，残垣上爬满了青苔。虽然不时有人偷偷的来上香，但却无人管理。山神庙侧边的一间厢房就做了她的家。我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来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她惶恐不安地看着我，问，你找谁？声细如蚊。我说，这里是茹霞的家吗？我是茹霞的老师。听说我是老师，她立刻松弛了惶恐的神色，连声说，是，是，老师，您请坐，我就是她的妈妈。我的心再次为之一震，我简直就不敢相信，眼前的她竟会就是那个小美人坯子的妈妈。黑黝黝的脸瘦削不堪，两颊和额上醒目的分布着三个“十”字形的紫红的痂疤。只有那一头灰黄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还能显示出一个女人的天然秉性。我怔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居然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种失落感。她给我倒了碗开水，碗净水清。我环顾四周，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两把竹椅，墙角一个灶台，别无他物。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帧照片，是一个男人的头像，清瘦而不失英俊。　

我对她说，茹霞几天没来上学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这几天我只是有点头痛，茹霞说什么也不肯上学，说要在家照顾我。其实我那有那么娇贵。我问，茹霞呢？她说，上山了，说是给我找草药，到这会还不回，准是贪玩了。我说，要是没什么事，明天能不能叫她上学。她连声说，好，好。我的家访任务算是完成了，就告辞回校。走出那座山神庙，太阳已经下山了，暮色正渐渐从四周向这个小山村合拢。我心里有点不安，小茹霞到现在还没回，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第二天，小茹霞真的上了学。我问她，昨天下午去干什么了？这么晚也不回家，也不怕你妈妈担惊受怕。小茹霞笑了笑，说，哪能出什么事，我从小就爬山，惯了。我问她采的是什么药，她说，石仙桃，专长在高崖的石缝里，不好采。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是妈妈教我的，这草药治我妈妈的病还真灵呢。我说，以后就别去采了，爬高崖有多危险。小茹霞点点头，嘴上却说，不怕，我都爬过好几次了。

后来我从几个本地的民办教师那里了解到一些事情，对小茹霞一家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令我对“美丽”和“漂亮”有了一种沉重的认知。　

小茹霞的父母原是省城某中学的教师，爸爸教语文，妈妈教美术。反右时，爸爸被划上了右派，被遣送回原籍改造，夫妻双双回到了这个小山村。小茹霞的妈妈要求当地给安排工作，县里教育局说，你没有组织关系，不好安排。找原来那所中学开组织关系，那边说，你这是自动离职，不能开组织关系。那时他们都年轻，自信这场政治运动很快就会过去，他们仍然可以回中学教书，苦熬几年正好对自己进行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就这样，男的被开除，女的自动离职，成了这个小山村里最早的有文化的农民。　小茹霞五岁那年，爆发了那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革命，小茹霞的爸爸自然是在横扫之列。他不堪忍受精神上的长期折磨，精神完全崩溃了，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吊死在山神庙的庙堂里。小茹霞的妈妈痛不欲生，但为了小茹霞顽强的活了下来。　那时候，小茹霞的妈妈还不过三十岁，八年来的风霜雨雪，还来不及彻底改变她那美丽的容颜。她的美貌让山里的男人们垂涎三尺，新寡的她不时受到骚扰，母女俩守着一个残破的家，提心吊胆过日子。那年冬天，小茹霞的妈妈用白布整整裹了一个月，当她揭掉白布，重新在人前露脸时，人们看到的是一张丑陋不堪的脸。村里那个锡匠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会向他要镪水。原来，她是用那些镪水在两颊和额上划了三个十字架。锡匠望着她那张奇丑的脸，不住的摇头说，大妹子，你这是何苦呀。更多的人是为她，为这个蛮荒的山村里失去了一个美人而叹息。

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做出这个残酷的决定的，当她做这个决定的时候　，是热泪盈眶，还是冷静坦然。当她实施这个决定的时候，当镪水在她的脸上灼烧锥心疼痛的时候，她是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尖叫，还是紧咬牙关直到满口鲜血也不吱一声。我不敢想象。许多年过去了，许多事淡忘了，然而这些无法证实的想象却不时会在我的脑际盘桓。　

从此，这个小山村里多了一个丑妇。她可以从容地抛头露脸了，再也用不着提防什么了。　美丽，在那个荒唐的时代，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字眼，是一份多么沉重的人生孽债。

后来，我认识了那种叫石仙桃的小草。那是一种奇特的小草，叶片如青铜薄片，坚硬　，不褪色，它倔强的生长在高高的山崖的缝隙里，一块坚硬的石壁，只要有一点点裂缝，它就能在其中生长，自生自息毫不张扬。每到盛夏，它就会开出一朵朵小花，鲜红如滴血。秋天，它会结出一粒粒果实，青青的，直到成熟也不枯黄。后来，我上了大学，再也没有回那个小山村，也无从知道小茹霞母女俩是怎样熬到文革结束，开始另一种人生历程的。

八十年代末，我因公出差，绕道去了一趟那个小山村所在的县城，有幸参观了一个画展。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个画展正是小茹霞的妈妈的个人画展。画展的所有作品都透露着一个历经沧桑饱受磨难的女人对美的真谛的沉重的感受。她画杂草丛中的蔷薇，画带刺的玫瑰，画细雨迷蒙中的杜鹃，画朝霞濡染的迎春；她画石隙中的汩汩流泉，画决崖喷泻的汹汹飞瀑，画披黑游弋的熠熠流萤------最让我心动的还是那幅石仙桃，偌大的巨岩上，一条细细的缝隙，一株微小的石仙桃匍匐而上，铜青的叶，血红的花。　

我没有见着画展的主人，她重新登上了阔别二十年的讲台。我推测小茹霞也该大学毕业了吧。我衷心的为她们母女俩祝福------　漂亮是天赋的美丽，美丽是人造的漂亮；漂亮是物质的，如新娘佼好的形体和华丽的婚纱，美丽是精神的，如新娘的眼神和微笑；漂亮是具像的，是一种外在的张扬，美丽是抽像的，是一种内在的蕴蓄，是人性的折光，是灵魂的七彩长虹。

我不知道我今天的学生，听完这个凄美的故事之后，是否也这么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