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活着的日子各有各的用处，有些日子是供人回忆的，而有些可以用来做一些事情，也有些可以供人发傻，发疯，或者随你怎么打发，这些日子属于你，便为你所支配。你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想一会儿事，写一点字，唱首歌，体会灵魂在肉体里的特殊感觉，合一，或者，因为某种情绪，苦恼，烦躁而稍稍分离一会儿。那些黏附在你身上的感受如果是一种惯性的，支离破碎的感觉，它们缺乏艺术性而纯粹就会是世俗的大杂烩，而你的意愿却要求诗意地栖居在这个莫明奇妙的世界上，一首芬芳的诗，或者某位神来之手笔下深有感触的一段绝妙文字为你铺设了那种种神奇的境界，飘忽延伸的道路，这在现实里总是无法衔接，对不上号，因为忧思茫茫而放弃，对文字里的夸饰和做作简直厌恶到了憎恨的程度，人们已经认不出自个，而凡事无关痛痒地随口扯淡。

无须准备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人对生活的感受越是充满着偶然的变化，就越是新鲜奇妙的，而准备充分的生活，那种拿出全副的本事来迎接每一个必然的日子的人，显然只是一架充了电，加了油，操作程序一清二楚的现代机器，一种工具化的刻板的人生也不过如此。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一刻也不愿意是那样一种配了手机，清早起来立刻排出一天的工作日程，带着秒表不停地校对和算计的人。没有效率，就不可能成功，不成功，就没有财富积累，没有财富积累，人就不可能过那种比众人优越的生活，按照这种虚荣向上的推理规则，人一出生开始就应该加足马力而启动加速，直到老得散了架就功成名就，寿终正寝，期间不过是一些彼此雷同的变化，大同小异的感触。还能如何？无非就是这样，闹了一世，不过是吃吃喝喝睡睡，半明白半不明白，像个办事员，陪这个世界度过一段无情的时光，罢了拉倒。

这样的感受写出来颇觉得恶心。可是我写不出那种装模作样的感受文字。如果我是一棵树，我一定只能抖动着我的叶和枝干来感受慢慢飘来的秋风。我在旷野里，我的根须扎在泥土中有好几十年了，我的树梢间也能结一些小白花，早上生的，夜晚就落了，谈不上什么美气。我自己早已没有年轻时那种自花自赏平白无故的激动了，一如偶尔装死的甲虫顺着我临冬蜕皮的枝桠间闲庭信步，为免于被大风吹落地而沿着背风的枝面徐徐而上。这样的景象也许就是我生活的常态，往深处想未免也太古老了些。可活着真不容易，努力挣扎过来了，你就进入了机器的角色，而不挣扎，你很快就会成为掉落枝干的虫子，你会生各种病，在伤口上结漂亮的痂，而且，无药可救。

我只想骄傲地活着，因而，我一出手就是喂了毒的上等暗器。在我精神的江湖上，我独自行走，不想和什么人搭伙。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精神的独立性，可我希望这是无意识的，就像我日常行走的腿部动作是下意识的，我无须牢记自己可以纵横四海，而已然纵横天涯，这是最妙的，那些念念不忘的想头，倒是一件也做不成，全都行不通，骗人害己一场空。人为何要骄傲呢？常言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就是骄傲之气，就像生命的护身符一样，卑微的一口气护卫了卑微的生命，而放弃这口人之为人的活气，这一切事功全都将空忙一场。劳累一生，不过是一块沙砾被掷出的一飘忽的时光，空有一团暗影在这尘世上滑过，冷漠而僵硬的一块物质而已。那些希望，盼望，愿望的投射，因为你的气馁而化为种种飘忽不定的虚幻的梦影，终是消遁得毫无踪迹，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人生不过是一条路在走着，左右玄虚里，全是种种的诱惑和陷落，而全部的人生感受就在这诱惑和陷落的边缘漾出的五彩的焰火，炫目的梦境，它们不受文字的约束而只和人此时此刻的血液的温度有关，和人的历往履新有关，在那个没有对手的江湖，你独自仗剑而行，天地开一条缝容有你，你享受着自己的孤独，也享受着自己的生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