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章存是豫东北黄河滩区的一个农民。我认识他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说是认识,那也只是一面之交。可就是这一面之交,近三十年来,那个高高个子、瘦瘦脸膛的豫北汉子的形象,却常常萦绕与脑际,让我难以忘却。
记得是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头一年,刚进入二月吧,地里农活儿还不忙,父亲跟村里一个叫只洞哥的人商量,要去河南(黄河以南)走一趟。那些年,鲁西黄河故道里很多有头脑的庄稼人,都抓住冬春农闲的这个时节,到黄河以南的鄄城一带捣腾木料,弄好了,一趟也能赚他个三十五十的。那些年的三十块钱,能解决一家人好几个月的花销啊。
父亲和只洞哥商量好了行程后,却要带上我。那一年,我十一岁,因家庭出身不好,已经被迫辍学在家。爹的意思可能是要锻炼锻炼我吧。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三个人两辆地排车就上了路。
头一晚,我们住在了范县白衣阁的一个路边小店里。第二天起五更上路,不到上午,就赶到了濮城(当时叫大濮州),这里有一个木材交易市场。父亲和只洞哥商量要去市场里看看行情,我就留在外面照看两辆地排车。车子上装的可是我们这次出门的全部家当啊!我深知自己责任重大,就把两辆车子交叉起来,牢牢地坐在上面,寸步不离。我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我,我就胆怯起来:这些人会不会看见我一个小孩子,来抢车子上的东西呢?这时,我就期盼着父亲他们能赶快回来。
终于等到了日头偏西,父亲他们才回来,还跟着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推着一辆哗啦啦响的破自行车。他就是刘章存。父亲让我喊他叔,也记不清当时叫没叫他叔,我只是不解的看着他们三个大人蹲在地上,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又小声的不知说些什么。不大会儿,刘章存就站起来要走,只见他来到我身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好像是说了句“小三什么差不多”的话,就骑上他那辆破烂大金鹿走了。他走后,我们也上了路。
那个时侯,豫东北的田野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沟叉叉,都贮满了浑浊的水。父亲说,这些水都是从黄河里淌过来的,快到黄河了。
傍晚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叫李湖的村子,东问西问,四下打听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在一个简易的农家小院门前停住了脚步。父亲过去喊门,从里面出来一个男人,我认出来了,就是下午摸着我脑袋叫我小三的那个刘章存。只见他兴奋地招呼我们,一阵寒暄后,我们走进了刘章存的家。
他家好像是四口人!女主人好想身体不太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一个男孩子叫小勇,年龄和我差不多,还有一个女孩,和我妹妹相仿。他们俩都好奇的望着我们,我也是平静的看着他俩。刘章存叫小勇喊我父亲大爷,也一句话也不应,几个人就笑了,说这孩子怎么怎么的。就见章存大叔吩咐瘦弱的婶子赶快去做饭。
那个年月,粮食对于每一个家庭都不宽裕,所以,父亲他们执意让婶子熥上了自己带着的干粮。章存大叔只好叫婶子烧了一大锅白米粥,又炖了一大海碗白菜粉条。那天的晚饭,我们是在章存大叔家的当院里吃的,头顶上是一片蓝盈盈的夜幕,夜幕上布满了晶晶闪亮的星星,星星照耀着亲切生动的农家小院,小院里,我们几个河南、山东的农民和他们的下一代就围坐在了一起……
那时候的大米对我来说,是十分稀罕的,我从没有想到过,能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外乡人家里,很奢侈的喝上一顿白米粥。直到现在,我依然愧疚的记得那晚的情景,因为我在一连喝了三碗香甜的白米饭后,想:这个刘章存如此大方的款待我们,一定是有事求我们吧!
吃完晚饭,父亲他们又在院里聊了一会儿,我就开始瞌睡起来。就听章存大叔说:“咱家也不方便,大哥,我已经找好了歇着的地方。”说着,他就把我们带到了一处场院里。那时候生产队还没解散,各地都有着哪种形状和内容相差无几的大场院,生产队的一切财产都集中在这里。看场院的是一个老人,也很热情,他把土炕铺得暄透透的,没多大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章存大叔又来到场院叫我们吃早饭,饭后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子东边的大堤跟前,我们跟章存大叔挥挥手告别,然后就翻过了高高的黄河大堤。呵,这时候,气势磅礴、奔腾不息的黄河,就一下子从遥远处流到了我的眼前……
近三十年来,父亲经常地提起刘章存,对那次夜宿李湖念念不忘,而我也更是对那次经历记忆犹新。每当想起章存大叔那豪爽、粗狂、哈哈大笑的模样时,就会为当时自己对他盟生的那个误解而深感不安。直到眼下,我坐在电脑前敲击这些文字时,才突然明白,刘章存那时给与萍水相逢的我们的深情款待,并非是图的我们什么东西,他的热情好客,体现了豫北黄河滩区人的厚道、淳朴和善良,这些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啊!
记得是86年的冬天,一位河南范县的朋友来家,父亲向朋友打听过章存大叔。朋友说是有李湖这么个庄子,并且离他的老家不远。父亲听了,便托朋友给章存大叔带去了问候。
快三十年了,不知章存大叔还是否安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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