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亲是个哑巴,母亲病逝那年,她和妹妹刚刚蹒跚学步.父亲一个人无力抚养两个孩子,便把妹妹托付给了远在东北的姑姑.把妹妹送走后,父亲将所有的爱都倾注于她一个人身上,从此她和哑巴父亲相依为命,艰难地度着生活.
她从未嫌弃过她的哑巴父亲,尽管他不会讲话,尽管他容貌丑陋;不修边幅;尽管他不能挣很多钱让自己过上安逸的生活;尽管小伙伴常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地嘲笑她.因为她知道:这个人虽是哑巴,但在这个世界上却最疼最爱她,把她当宝贝一样看待.父亲的爱不计回报,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予着他所能给予的一切.她心里充满着感激,所以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很乖,她想让她的哑巴父亲多一点欣慰,少几分担忧.这些年来,父亲有时候如同一位巧妇,同时为她充当着"爹妈"的角色.父亲会做饭,做出的饭菜美味可口,父亲会缝衣,缝出的针脚均匀细密.她很难想象父亲那双看起来笨拙的大手,是怎样学会这些难倒无数男儿汉的"巧活儿"的.
家里有几亩薄田,农忙的时候,父亲背上馒头咸菜,整天整天地在庄稼地里挥洒着汗珠子.放学回家,她到田里去寻父亲,看到他佝偻的脊背,黝黑的脸膛和那满满的两裤管泥巴,她背过脸去,泪水涟涟.父亲不会骑车,无论是农闲时外出做工,还是下雨天到学校给她送伞,他只能以两条腿征服那些泥泞的小路.那一天下着倾盆大雨,父亲照例给她送来了雨衣,并比画着让她先骑车回家.看着他只披了一块塑料布的瘦弱身躯她于心不忍:"爹,我带你吧.'父亲坚定地摇摇头,她知道父亲怕累着她.平生第一次她没有听父亲的话,倔强地跟父亲怄着气:"你不让我带,我就不走了."父亲无奈只好坐到了她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的后座上.她吃力的蹬着自行车,摇摇晃晃的向前行驶,可没走多远,他们变连人带车一起栽进了路边的水沟里.父亲慌忙"问"她受伤了没有,双眼里满是心疼,她没有回答,看着父亲被链条划破的手臂,她泪流满面.那一天她和父亲相互掺扶着回家,所不同的是父亲肩上扛着那辆被摔坏了的自行车.
上高中时,由于学校离家太远,她被迫住了校,缺少了哑巴父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顾,她多少有点不适应.想家的时候,她就拼命学习,让满脑子解不出的数学题取代对父亲的思念.月末回家,父亲总是像迎接贵宾一样将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并杀鸡炖鱼给她补充营养.她明白她所吃到的这顿鱼肉,是父亲一个月不吃青菜省下钱给她买的.她说:"爹,以后别买这些东西了,我这个年纪正是发胖的时候,胖了就不好看了."父亲一边点头,还一边比画着"吃,你吃."每隔一个星期,父亲都要到学校给她送些东西,有时候是一罐咸菜和几张薄饼,有时候是几个热糊糊的鸡蛋,有时候是几件过了时的旧衣服,那是父亲在镇子上精心挑选的二手货.每次父亲都不亲自到班里找她,而是拜托守门的老大爷转交于她.父亲是怕给她丢脸,怕她的同学知道她有个哑巴父亲而嘲笑她,对于父亲给她的爱,她只能以优异的成绩作为回报.
高考过后,她顺利地被北京一所高校录取,拿到通知书的那天她喜忧掺半,巨额的学杂费哪是父亲一副瘦弱的双肩所能负荷的了的.而父亲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忧虑,久久沉寂在骄傲的喜悦中.那个暑假父亲一直都在附近的一家私营煤矿上挖煤.她每天提心吊胆地忙碌着田里的农活,担心父亲在井下出事,她常恐惧的哭出声音,但是她没办法,她需要钱去圆自己的大学梦.开学的前一天,父亲把东拼西凑凑够的钱郑重地递到她手上,握着这用血和命换来的钱,她心如刀绞.他没告诉父亲:她在给他整理床铺时发现了他卖血的单据,厚厚的一沓票据,足足几十张,记载着她的哑巴父亲整整三年的卖血历程.那一天她做了几个菜,还给父亲买了一瓶酒.她说:"爹,明天我就要走了,今天咱爷俩好好聚聚吧."父亲点点头,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她:"爹,我给你唱首歌吧."父亲赶忙将身体坐正,显然有些激动,于是她声情并茂地唱起那首>,她一遍一遍地唱,父亲不厌其烦地听,直到她哽咽着发不出声音.她哭着说:"爹,我走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她看到几滴浊泪从父亲的眼窝里滚落,他比画着说:"着些年让你受委屈了,出门在外你更要照顾好自己,钱的事你别担心,有我呢.过几天我让人给咱安个电话,想家的时候你就给我打电话."那一晚她和父亲唠了一夜,一个用嘴,一个用手,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交流.第二天,父亲背着包把她送到车站,车开动的那一刻她泪如泉涌,直到模糊的视线里父亲挥手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她才把头缩回车窗.
大学的生活充实而愉快,想父亲的时候,她就拨打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接通以后那边是静寂的沉默,可她知道父亲在听,于是她喋喋不休地给父亲讲她的学习生活和大城市的美丽繁华.一直都是她在说,看不见了父亲比画的手势,她心里也有着些许失落.突然有一天,宿舍里的电话急剧响起,电话是村长打来的,说她的父亲出了点事,让她火速回家.她触电般颤栗,她想父亲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她是决然承受不了的.于是她发疯般的往车站跑,边跑边哭,把鞋子都跑掉了.六个小时后,她红肿着眼睛踏进了自己家的土坯房,映入眼帘的是父亲那具冰冷的尸体,霎时她两眼一黑,不省人事.清醒后,她搂着父亲的尸体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在场的人无不热泪盈眶.父亲是在井下挖煤出的事,是塌方夺去了父亲的生命,矿主只赔了两万块钱便了了事.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她安葬了父亲,他的"新家"就建在了他热爱的那块肥沃的庄稼地里.
她回到她和父亲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坯屋里,看着父亲那杆锈迹斑斑的旱烟斗和那拿在手里重如千金的卖血单据,她想起了父亲比画着跟她说话的模样,想起了父亲那双皲裂如老树皮般的手,想起了父亲的白发皱纹和憨厚的笑容,她流着泪在心里默默地说:"哑巴父亲,来世我还做您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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