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对他的称呼，也是村里所有人对他的称呼。这样喊着的时候，是在七月炽热的麦田里，最近村后的那片。金黄的麦浪等待着人们收割，身子匍匐，或前进，像隐匿着外热内冷的话。我扎着羊角辫，和几个小女孩踢着毽子活泼的跳过。一只毽子踢飞了，丽刚要去拾，左边传来三叔高高的声音：“快过来，小心‘小木匠’！”我们疑惑的朝右望去，就在这片不大的林子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头发胡子拉喳的人，光溜溜的身子，如猿猴般在林子里窜，呦呦的叫着，让人不懂的话语，手拿着根竹竿，噼里啪啦砸那葱郁的槐树叶子。丽顾不得毽子了，撒腿就和我们一起跑。

也许，“小木匠”原先是有名字的，只是后来他疯了，他的名字像风一样的溜过，谁都不知道了；也许因为他精神正常之前做过木匠，给人家打过桌子椅子，刨过刨花。那刨花碎碎着沫儿，如大海的潮撞上湿润的礁石，呼喇喇的在屋子里纷落成一地洁白。也许谁家的桌子凳子就是他做的，而人们忘记了，只记得他是一个疯人——无名字的疯人。

小木匠继续在林子里左窜右窜，来回吆喝，咕哝着谁都不懂的言语。他的语言功能消失了吗？回归于久居林子的鸟欢，与犬吼，在与彩蝶的扑打间，在与啾雀的戏逐间？

三叔他们拿鄙视的目光打探着他，耻笑着他浑身的一丝不挂。几个人闲聊起来，充作累了的谈资。二大爷说：“小木匠有一个姐姐，每年的冬天，她都会来一次，到那间几平方米的小土屋里，给他换一季的衣裳，和被褥。可是后来他的姐姐死了，小木匠就浑身光裸裸的了。”

我们几个孩子跑进田地里，捉蟋蟀玩，这时小尘喊道：“小木匠的娃娃呢？！”众人轰的大笑：“你说呢？”可见，小木匠是没有娃娃的，或者根本没有结过婚，甚至于他能不能认清自己也有可能哩。

后来，我们上了一年级，小木匠悄悄地死了。没有人哭嚎，也没有人走近那扇永远紧闭的不知什么模样的窗。小木匠，随着他的死亡永远殁失了他的名字，只是那间小土屋，依旧坍坍的在，也许某日，会变成他天然的坟墓吧？那么上苍于他，未尝没有一种悯然。

然而我总怀疑，小木匠是活得很快乐的一个人。他脱离了俗世的烦恼，俗人在看着他的热闹，可说不定，他在溜过林子时，回眸眯眯的一刹那，藏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只是他的笑，被胡须挡住了，于是人们觉得他的傻。

他永远的孤苦无依吗？不，我相信，他的心里一定也有一个柔软的角落，不轻易的示人。要不，他怎么会在六月的林子里，兴奋的跑着，采一把把的雏菊，用青草粗粗的捆起，挂在那扇阴郁的鄙陋的小窗？

但愿他永远会幸福，在另一个世界，我很奇怪的祷告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