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小妮是金庄唯一逃过屠庄之劫的女孩。她在寒冷的夜里,趟过金庄人的血河,迈过三千多具尸体,颤颤巍巍地走出金庄,在旷夜里悲戚地呜咽,凄惨恸天。她的耳里还在回响枪声,肉绽声,孩童的哭叫,妇女的长嚎……
西天的残月在雪停后露出狰狞的惨白,冰冷地映照空旷的原野。她托着疲累的身子走进王庄的时候,终于流出了恐惧的捺在眼球后面的泪水。这年她才十六。
2
1922秋,贫瘠的皖北大地,景物萧条不堪,稀稀疏疏的庄稼泛出烂黄的旧色,秋日的骄阳如三昧真火。又是个大旱的季节,黄豆荚壳干瘪,玉米籽粒不饱,花生枯秧连片,稻禾见火即烧。十五岁的金小妮跟着家人在花生地刨着干硬的白碱地,钉耙的齿在这样的土地上不显其利,倒现其钝。
“小妮,你刨不动就不要刨了,在后面跟你娘摘摘花生,挑成的摘,那些瘪子就让它去吧!”金黑子说。小妮自然照做。
金黑子个大脸黑,说是高大雄伟似乎夸张,说他五大三粗倒也实在。他有五个孩子,金小妮是老三,占中。老大叫金铁,今年二十出头,跟父亲一样五大三粗,蛮力无穷。金小妮的妹妹金花花带着最小的弟弟在田头的树荫下玩耍。老二金土和母亲也在摘着几粒干瘪的花生。
远处的马路上有一群响马正在经过,马上马下四五十人在唱着皖北民歌。他们一定又获得了丰盛的战利品,否则不会如此兴奋。一些年轻的响马打着激昂的口哨,手舞足蹈,跳跳跃跃。
老大金铁道:“爹,我也跟三叔他们入伙吧!”
“放肆,我们再穷也不能去做打家劫舍的事!”
金黑子已经厌透了三弟金福子,父母亲死的时候老二金牛和老三金福子都还小,是他一手带大的。金牛在中途饿死后,只剩下他兄弟俩了。可这个小福子不务正业,跟庄里的金大眼他们一伙人组起了响马队,这无不是受到河南白朗的影响。那算什么嘛,杀人放火,抢劫勒索,无恶不作,还称作义匪,真是可笑至极。
金福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雄马驰进这块花生地,扔下一个黑布袋给金黑子,即掉马回头,重插马队。金铁忙去拾起那个黑布袋子,打开之时,眼前顿时一亮,“爹,娘,你们看,三叔给我们送铜钱来了。”
金黑子说:“不干不净的钱,怎么放心去花?”
黑子老婆刘氏说:“管他是什么钱,能饱了一日三餐就行,眼看这光景,又是灾年,将来一家七口人怎么过活还不知道呢!”
黑子坐下来,摁了一窝自家种的烟叶,用洋火点着。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然后啪哒地再吸一口,随后嘴里鼻里纯是浓烟向外冒着。他沉默着,矛盾着,秋老虎似乎越来越起劲,燥他个汗流如河。
3
这夜,月亮升得不是很高,金铁吃完饭就跑出家门去了。他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庄屯的西北角,那里是个老土庙,三叔他们就是住这里。庙前有一大块地方砸着多根木桩,响马队里的马都拴在这里。金铁的动静被一个响马听到了,他警觉地问:“谁!”随后,一把盒子枪在黑夜中朝声源方向乱瞄一通。
“二秃子,是我,大铁儿!”金铁小声地,然后又说:“我来找三叔的,他在吗?”
“我说是谁呢。”二秃子走过去,问:“你找福弟有事吗?”
“我想入伙。”
“好兄弟,走。”二秃子用手拍了拍金铁的腰说:“够哥们!这年头靠种地是不行得了。”
两人进了土庙,庙里倒也宽敞。金庄一直都是大庄,所以这庙建得很是阔气,然而近些年天灾不断,社会不稳,农民早已为了生计把土地神给撂到一边去了。早几年还敬过,只不过一敬是夏涝,再敬是秋旱,花费了一些祭祀的钱不说,还劳师动众的一点不值,干脆再也不信什么个鸟土地爷了,还是脚踏实地干为好,什么神啊仙啊的,糊弄人的。
金福子听说侄子要来入伙,有些不悦。他知道自己做得这些事都是不光彩的正当活儿,不能让侄子也做这个,这样不是拉他下水么?金庄响马刚组伙不到半年,势力不是很强大,万一哪天被别的马贼们给吃了,也说不定的。他劝金铁还是好好种点庄稼为好。谁知金铁却牢骚了起来:“俺不种地,一年二年就这样,不饥不饱的,倒不如跟叔叔作匪子,多少也痛快些。俺不图玩什么女人,也不图喝什么好酒,只要能大口大口地啃肉就行。”
金响马的头头金大眼发话了,“行,就凭你这股气,我收你了。”
金大眼又说:“在这个年代,你不做马贼,人家做,你不抢人家,人家抢你。如果我们这么大的金庄没有一个卫庄的队伍能行吗?虽说我们有坚固的屯圩,也有深不见底的绕庄河,但这些是不顶用的,我们要保证我们庄不被外贼侵入,就得把这个队伍组建起来,不管人家叫我们响马也好,还是叫马贼也好,反正我们就是土匪,不要那么多好听的名字。人家河南白朗能从几十个人发展成上万人的队伍,怎么了?不是很好?人家有肉吃,有酒喝,人家不会挨饥受饿的。依我看,明儿我们敲锣打鼓在庄里多招募一些年轻人,扩大我们的队伍。他豫东的高马子不也起来了吗?我们跟高马子比比,大家伙说对不?”
四五十人一起喝彩。
金大眼又说:“我们没有马,没有粮,没有枪和刀不怕,我们可以去抢!人家晁天王从七人聚义水浒,最后不是被宋江发展成几万人马?谁叫我们生在这个乱世里,不抢不劫,怎么生存?”
又是一阵喝彩。
“拿酒来,让大铁入伙!”金大眼发话了,下面人即刻服从。
这个响马队的队规还没个正儿八经的,只是听过别的帮里如果有新兄弟入伙就跪地举酒,三拜关公,誓死不悔。马大眼以前读过私塾,文化还是有点的,并不是粗鲁之辈,对这些略知一二。他令手下取出红纸,然后用黑炭在红纸上涂出“关公”二字,挂于庙堂中壁。尔后众兄弟一齐跪下,共同发誓:关帝在上,请金铁盟誓。金铁问该怎么发誓?二秃子在他耳旁小语,金铁听后点头,即端酒上前,面纸而跪,举碗过顶,朗声誓曰:“我金铁跟随兄弟一起行走,忠心不变,如有违规,定砍不饶。”话完,大碗酒一饮而尽。
4
金黑子得知金铁去参加了响马队,心里很是不满,“这个不肖儿,气死我了!”金小妮劝慰:“爹,大哥去是对头的,今天大眼伯已经在庄里敲锣,说要公开招响马呢。”“完了,完了,好好的一个大金庄,被一个有文化的人给弄得不伦不类,这不是败坏我们金家祖宗的名声么?你个金大眼,让你爷爷白教导你了。想那时你爷爷在清朝作个小官,我们这个家族多么威风,现在倒好,什么美誉都被你给糟蹋了……”金黑子竟牢骚满腹地骂起了金大眼。
金大眼最早叫金乾坤,是爷爷给他取的,后来,他叔叔说叫乾坤不好,不能占了乾隆皇老的名,得改,得改。于是就改叫金多才,等父辈的人都走光了时,时代已经乱得一塌糊涂,这个金多才就自己把名字改为金大眼,并组合几个人做起了土匪。最早听说河南的白朗有梁山之气,他很是佩服,早已把白朗崇为关帝一般,只可惜白朗被袁大头灭掉了。去年,曾跟白朗干过的豫东高卢也学着白朗也组建了一大帮,号“高马子”,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就红遍了这几个县城。如今这社会,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匪帮,这形式已经直逼金庄。虽然金庄因为金大眼的爷爷,口碑还算可以,所以一般的土匪都不抢这里。但照这种形式发展下去,早晚都会被他们给洗劫一空。金大眼一肚子文化,不是白学的。他现在组这个响马帮是正确的。再者说,这里离豫东不远,早晚会遭受其劫。
庄民们听说金大眼要纳人入火,都踊跃参加,但是金大眼说了,不能一下子进来太多,现在的马匹猎枪和大刀都还不充足,如果一下子涌多了,队伍不精。于是,就挑选了百十个体壮个大的青年纳入伙。照例而行,断断续续几个月,队伍就扩成了四五百人。马匹不多可以抢,猎枪不多可以造,大刀不够可以打。就这样金大眼的队伍大了起来,他们打了个队号叫“金马帮”。
金黑子因两个儿子都参加了响马队,窝气成疾,病死在床。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民就这样去了,无声地去了。这样的荒灾之年死个人跟死个畜牲无异,有时还不如死个牲畜,牲畜死了可以吃,人死了不但不能吃,还要花钱买棺材,即使买不起棺材,一张新席总要买的。
5
时至1923年,金大眼的队伍还在不断的扩大。新春伊始,豫地的土匪开始活动了起来。高马子已经对皖西皖北等地区发生了疯狂的骚扰。金大眼的愤慨之气随之而来,他要替皖西的同胞出口气,决不能让高马子在自己的地盘上胡作非为,于是把枪口对准了西北方向的豫东之地,金大眼不是自不量力,着实为了解解恨,虽然高马子没有骚扰到金庄。
此时的金铁已经是一个英勇的的大将了,他完全可行马而瞌,瞌而不倒;他的枪法可以双枪齐发不空,射死远空双飞鹰;他若是耍起刀来,更是无人能敌——大刀是仿照太平天国的大刀做的,并且刀柄上还印有“太平天国”的字样,因为洪天王的故事离他们很近,所以他们较以宋江更崇拜洪天王一些。这刀足有七八斤重,但在他手上却似失去了任何重量。刀柄的头端有个圆孔系着红色老土布,他把那布条攥在手中,将刀在空中旋转数周后,甩将出去,可以准确无误地让刀尖插入十米之外的杨树上。他凭借在帮队里苦练就这一身功夫,使三叔金福子自愿让了位子,如今做上了二当家。
这次出战不比以往,人多不说,路也遥远,虽然只有两三百里,但比以往的几十里远了近十倍。因此,金大眼跟队里的几位“谋士”定下了帮规,在出征前宣读了出去。
宣曰:
“盟:守纪律,存与共。
规:不得私下做主张,不得跟帮友斗口角,不得泄露秘密,不得战时逃跑。
奋勇争先者赏,抗令不遵者砍;同心协力者赏,私通奸细者斩;
不抢:婚丧之事不抢;邮差摆渡不抢;医生乞丐不抢;道者僧人不抢;老幼妇女不抢;贫者残者不抢;小本生意不抢;同为匪者不抢;
新规:不得奸y*妇女。”
当金大眼宣出新规的时候,弟兄们都似乎有点情绪,发了一些牢骚之语。金大眼厉声喝斥:“不许起哄!”随后二当家的金铁朝天鸣了一枪,稍时,下面的人才安静下来。
“我知道兄弟们以前都爱玩女人,但是女人如同我们的姊妹和母女,我们都是娘养的,谁也不能说不是女人生的。这条新规是我考虑了许多日子才作的决定,希望兄弟们能够遵守,否则别怪我的枪不长眼睛!”金大眼说完,举枪一射,一只空中麻雀应声落地。
“好了,大家喝酒!饮完后,本庄的人回去给家人道个别,半个时辰必须回队!”
6
金小妮跟刘氏正在给弟弟洗澡,开春了,弟弟的衣服里的虱子该清清了。弟弟五岁,生得倒是可爱,只是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妮的妹妹花花今年十岁,倒也成了一朵花,同样也是没有好衣来配。刘氏前前后后相隔这么多年,生下这五个孩子实在不易,这个老小生下来的时候,她已经过了四十,因此更惹她心疼。况且,金黑子死前交待过她:“大儿,二儿不肖,到时候你就靠着老五养你吧!”半年已过,刘氏似乎还对丈夫的话记忆犹新。
刘氏听庄里人说过,现在大大小小的响马帮到处都是,去做响马比当兵还好呢。有得说,现的兵还不如响马有用呢,响马都是杀富济贫的。其实也就是这样,比如金铁和金土跟金大眼这半年来,他们家就没有挨过饿。
金铁跟金土还有金福子三人都来了。金铁和金土都是来跟母亲告别的,而金福子则是来告别自己的女人的。自从哥哥走了之后,他的心里就把这个嫂子装上了,虽说嫂子已经四十多岁,但他爱她。金福子比金铁略大一二岁,在他母亲去世之后,他就是吃着嫂子的奶长大的,通常是金铁吃左边,他吃右边。他对嫂子产生的爱,是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爱。有天晚上,他偷偷来了嫂子的屋里,跟嫂子做了些鬼才知道的事。首先他在嫂子面前装可怜,说他是找不到老婆了,一般的好女人谁会跟一个马贼?然后又说,他到现在还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此话是假),希望嫂子给他一次机会。嫂子不依,他说你不依我就给你下跪,我就哭。嫂子动了恻隐之心,一是看他是吃着她的奶长大的,再者他现在除了她就没有亲人,最重要的是她怕他哭出的声响惊动了堂屋里的金铁和金土。如果惊动他二兄弟,不说别得,定是一枪崩了他。于是,这个软心的刘氏就从了这个丈夫的弟弟。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跟他也通奸了若干次,但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这样的乱世,发生个通奸的事也算不了什么,就此不提也罢。
金铁说:“娘,我们要出远门了,这来跟你打个招声。”
刘氏看了看金福子,然后才把脸转向金铁和金土说:“路上小心,活着回来!”
“嗯,娘就放心吧!你在家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和弟弟!”
“不用顾虑家里,去了就是。”说完,母亲把大木盆里的五弟提溜了出来,金福子忙要去接,她说:“我自己来,你们去吧,别误了时间,受了帮规。”
金铁金土二人应声而去,金福子一齐去了,走时说:“嫂子,保重。”
三个男人走后,刘氏竟落了泪。金小妮看母亲落泪了,很冷静的地说:“娘,他们会回来的。”
7
金庄的队伍出发了。这一路上他们专门打击一些恶霸地主,土豪劣神,如果是遇到小撮的军阀队伍他们也不放过。“金马帮”的队旗给沿边的农民带去了好的口碑,“杀富济贫”是他们的行动标尺。金大眼说过,不能跟一些小杂帮们学习,要学就学白朗的那支队伍。白朗可是华中平原出名的义匪,豫皖苏鲁等省都对这支队伍给以美赞。
经过一路的奔波,数日之后到达了豫东地盘。
进了豫东后,金马帮找了一座山扎下了窝,天盖地席林作墙。
在黄昏的时候金大眼派出两三个探子到山下一个大庄里去探,看看有没有地主,庄霸,是不是值得抢,地理情况复不复杂等事。
这个年头,因为土匪猖獗,一般的庄子都有圩子,门口都有壮年守门。此庄比金庄大得很多,而且大门建得也很阔气,三个探子好不容易地旁听侧击,方才知道这是高马子二当家的娘窝。
探子回来报了情况之后,金大眼顿时来了快感:“娘的,太好了。高马子这帮狗日的,老子今天叫让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二秃子问:“大哥,旗子要打出来吗?”
“打,一定得打!”金铁抢道。
苟三爷说:“以我看,还是不打为好。高马子那帮不是好惹的,虽说这不是他的老窝,但是他二当家的老窝,我们还得谨慎为妙!”
林法师道:“三爷说得对,还是不打为好!”
“打,既然来了,还怕什么?”金大眼的眼珠子在空中转了几转,突然决定。
“这个庄大,若是硬打一定吃力,如果我们能动点脑筋来打这一仗,或许更好!”金大眼接着说,“请哥几个过来。”金大眼的三谋士和三大将跟随金大眼来到一个火堆前,开始商讨如何智取。
三谋士其一苟三爷,是金大眼去年在临县结识的一个老文人;其二金福子,他虽然没有文化,但是点子很足;其三则是在这次征途当中遇到的流浪的和尚林法师。三大将第一是身手不凡的金铁;第二是敢拼敢杀的二秃子;第三是用枪如神的路神九。路神九是金大眼从路庄响马队里挖过来的,他在路庄队里因为反对弟兄奸y*妇女,所以经常挨老大操。在攻打一个临县的大庄时,金马帮跟路庄人联过伙,金大眼就趁机把路神九挖了过来。为此两个响马队还发生过小的争执,出于行规“不与同行争斗”,也就罢了。
这七人在火堆旁边议论了小半时辰,月已正南的时候,他们行动了。
首先是路神九按照苟三爷的吩咐,带领百十人隐蔽在西偏门旁的树林里,然后击毙守门的两个青年,让庄里发生骚动。大路队伍在正门候着,伺机行动。正门有四个守门的,他们看上去很机警,而且可能是高手,苟三爷说了,当庄里发生骚动之后,他们四个人一定会慌乱起来。苟三爷是分析过的,高马子一定不会把大将留在家里守门的,这四个人虽然机警,不一定是个有谋略的人。苟三爷还分析,庄里可能男人不多。
事情果然如苟三爷分析的那样,一切都如他导演的一般,在金铁、二秃子崩了正门守门的四人后,他们就冲进了庄门。但他没料到的是庄里还有一道圩,这是两重圩的庄子。进了第一圩的金大眼见况后顿时慌了神,第一圩和第二圩之间都是一些拿枪或持刀的男人,起码有百十来人。金大眼朝天连鸣三枪后,在西门的路神九听到大哥的枪声后,也带着队伍冲进了庄子。八百多人从两路冲进了两圩内的庄子。盒子枪、步枪和猎枪开路,大刀随后。金大眼和金铁冲在最前,专毙拿枪之人。苟三爷说得没错,庄里的男人的确很少。在一二圩间的男人被灭了之后,二圩里的庄落里都是些女人。帮规有定:老幼妇女不抢。那么还打这一账干个吊啊!
苟三爷说:“大哥,一定要赶尽杀绝,否则会有后患!”
金大眼说:“不能,帮规有定。”
“但他们是我们的敌人,他们的男人在我们那里作恶得还不够么?”
“他们男人作恶,我们可以抢走他们男人的东西,但不能杀他们的女人和母亲!就这么定了!”
金大眼说得话大家都听了。于是一场洗劫开始了。
这一战果然收获颇丰,竟然还搜到了两门土炮。回来统计:有马二十匹,有粮二十多车,有枪三十多支,有刀两百多把。经过这次搏杀,金大眼突然觉得自己的队伍还很小,不能打远途仗,于是就下令返乡了。在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这一战折了几十名兄弟,太不值得。自打金马帮组建以来,还从来未损过兄弟呢。
金大眼命全队的枪朝天连鸣三声,所有活着的弟兄面向死去的弟兄跪在地上磕三响头,表示哀悼。然后,金马帮拉着战利品和这几十具尸体,班师回乡。
8
金大眼回乡后,用一些粮财安抚了逝去兄弟的亲人,又开始重整队伍。
他们是以抢为生的,半月不抢,生力维艰。这次他们又到临县的一个大庄,去探寻粮财。来这个庄的时候,他们跟高马子照上了面。高马子根本没把什么“金马帮”放在眼里,听都没听说过,于是就派一小将来劝金大眼,让他不要与其争食。金大眼知道高马子厉害,但是他那个倔脾气怎愿在旁人面前撤马服输?他不愿退,让那人传话说:“都是同道之人,你跟你家头头说我们联合起来,抢到的东西平分。”那人把话传给高马子后,高马子说:“去他娘的巴子的,一帮小混混还想跟我们平分。”他问那个传话人:“他们有多少人?”那人道:“几百口子吧!”只见高马子坐在马上仰天大笑,笑毕曰:“几百口子,还不抵我的一个分队的人呢,想跟我平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高马子的手下们也都哈哈而笑。高马子说:“你去回那小鸟,就说我高马子不跟他分,如果他想要,就自个去拿。我也不跟他争。”
金大眼听了这话后,觉得不妙。林法师把头伸向金大眼说:“高马子一定是玩螳螂和麻雀的游戏。”金大眼听后点点头,他让苟三爷给想个法子,苟三爷说算了吧,我们另寻果子。当金铁二弟金土听到后说:“大眼伯,我们不怕他,我们敢跟他拼!”以往不怎么抛头露面的金土今天说出这样狂言,着实让金大眼一惊。金大眼却不知道这个金土已经在队里混成了个血气少年,只不过平日里不想跟哥哥争风头罢了。今一听大当家的在人家面前服输,自然不悦。
金大眼也想跟高马子拼,前些日子去骚扰他二当家的庄子还是有些不过瘾,不解恨,但他又顾虑大家的性命。苟三爷说:“坚决不战,宁可让食。”
金土说:“你们不去,我去,我去把高马子给崩了!”说毕骑马而去,金大眼朝天鸣了一枪,这枪声太熟悉了,震得金土勒马而定。
金铁驱马上前去劝:“二弟这是命令,归队吧!”
金土不听,说:“你们平日里出尽风头,该我出出了。”说话间剁马扬尘,朝高马子那驰去了。
高马子跟金大眼相距二里,两大队人马都在这个大庄的三里之外驻扎。这个庄是此县出了名的庄,里面有人口几千人,方圆十几里,面积比一般庄子都大,所以一般的小匪帮是不敢动它的。高马子从豫东过来皖西已近半年,直至今日方才瞅准此庄。今天他只带了一半人马,他觉得这些人足以踏平这个“大庄”了。他们有十几台土炮,就是轰也能把它给轰平了。别说是些庄民,就是一些军阀的窝他也不放在眼里。
金土在高马子的驻队前叫道:“谁是高马子,出来单挑!”
高马子的一手下闻声立即掏出枪来想把金土给解决了,高马子用手拦去说:“天下土匪是一家。”说完,高马子站了出来,说:“小弟找我有何事要讲?”
金土见到高马子出来了,立即拔枪要射,只是弹未进膛,他的手臂已经被一大刀斩了下来,鲜血直喷。
高马子制止住了那个想再来一刀的快刀之士说:“别杀他,放他回吧!”
金土这才驰马而归。
金铁和金福子上前把金土接下来,金大眼忙下马去看望,苟三爷令一跟随的中医先生给金土上了些止血药材,然后缠上纱布。金大眼是气啊,一个诺有名气的高马子竟然损我家兄弟,还算是同家,行规都不顾了?和尚看到金大眼的眼神里已经有了杀气,不得不劝:“大哥,我们暂时忍着点,等日后队伍扩至万人的时候,才能与他一争。”
金大眼愤怒地从一马贼手中夺来大刀,将一碗口粗细的小白杨齐茬茬地拦腰削断,然后摁下心中的怒火,令道:“派二十人将金土侄送回家去,其它人跟我去攻他庄!”
队伍撤了,忍着一口气。
这个金土的手臂折了倒是小事,但是高马子记下了金马帮是大事。再说金马帮已经在高马子的老家结下了梁子,早晚会有个了结的。
9
金土被送到家后,刘氏为此哭了一宿。金小妮看到母亲哭,心里自然也想哭,但她却坚强地劝母亲说:“娘,二哥的手会好的。”刘氏泣道:“再怎么好,也是断了。将来说媳妇可怎么办?”道完接着抽泣,金花花和五弟也跟着哭。金小妮只有在旁边看着母亲他们哭,心里哭表面不哭。金小妮只所以在屠庄的时候能够独自活下来,就与她冷静的性格分不开。她虽然不满十六,但是生在这样一个乱世、这样一个穷家,心里总会巍巍自警的。
金小妮在金庄像个小大人一样,自从哥哥入了响马队,父亲撒手人寰之后,她跟母亲在家总是家里的主角。因为母亲性格太过于懦弱,身体也不是怎么太好,因此造就了她的坚强的个性。金庄的留在家的老少爷们都对这小妮子另眼相看。她在一个庄里人的介绍下,被说到了离金庄十多里地的小王庄。王庄穷,人丁不旺,自然没有匪贼去踏过。金小妮说的女婿是一个老实木讷的后生,她不嫌他,她知道跟他会更加安稳一些,不比在金庄,心里总是慌得很。于是十六岁的金小妮就成了有了主的花,当然这也不算什么稀奇。
金土后悔没有听大哥的话,后悔自己太过于冲动,但他心里对高马子记恨着,他扬言道:“这个仇我早晚要报的。”金小妮听后劝道:“哥,不要去报什么仇不仇的了,还是安稳一点好吧。当初你去参加响马帮,不就是为得能吃个饱肚子么?现在家里人都没有饿着,就不要再去想其它的了。”
“话是这么说,行走江湖的人怎么可能不与仇恨有牵连?林法师还是个和尚呢,不一样踏入红尘,去了佛了意,拿起了屠刀?生在这个世道,你就得这样,否则你就无法生存。大眼伯经常说,如果辛亥革命不失败的话,也不会如此的动荡。天灾连年,土地闹荒,军阀混乱,客匪猖獗,从十年前的豫东黄二成,豫北白朗,到如今的豫西老洋人,豫东高马子,砀山范明新,他们对我们皖西大地肆意洗劫,看看亳县、涡阳、太和还有我们阜阳那里还有净土存在。仇与恨从哪里而来?不还是被逼的?高马子这个打着义匪的招牌,做着贼匪的勾当。大眼伯说了,这不叫仇恨,这叫替天行道,就是宋江那样的替天行道。”金土感慨而又激动地讲出这些,倒让刘氏为之震惊。一年学屋门没进的二土子,竟然能说出这些道理来,能不让人震惊么?
金土又道:“娘,我跟大哥早晚会死在别人的枪下的,到那时别怪儿子不孝,就让老五养你吧。”说着把老五叫到身边,用左手轻抚小五的头说:“五弟,大哥二哥去做了匪子,把爹也给气死了,大哥二哥不是个孝子,到时候就要靠你来养娘了。”小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二哥,你好威风,大哥更威风,到时候我也拿枪打敌人。”金土一听,心里打鼓。金小妮说:“五弟,拿枪不好玩,还是拿锄头好。枪会走火,会伤人,锄头不会。”小五就懵懂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10
话说金大眼把那块肥肉丢给高马子之后,又带着队伍向北行了数几十里地,洗劫了一个中等庄落,虽然收获不多,但也够消费十日有余的。然后又接连洗了几个土豪之家,这才收马回窝。这样一来,他们的收获足以维持数月的了。金大眼准备回去后,再扩大队伍,一个月后再出庄。
只要说金大眼要人,来报名的青年就络绎不绝,因为金马帮“兔子不吃窝边草”,给周边留下好名,再加上金马帮杀富济贪,行侠仗义,惹得许多青年青睐。不到一月,队伍就大了起来,已有两千多人。庄里腾出几十亩的土地用来操枪耍武。
“大哥,我们这队伍扩大了也要把帮规定详细了,不然不好控制。”苟三爷在看着队伍操练时说。
“是啊,以前定的规矩少了点,不能控制两千多人。”林法师也称道。
“这样吧,你们两位斟酌斟酌,定个详细的规矩来。”金大眼吩咐说。
“还有一点要注意的是,这些人涌得太多了,不定有些来混吃混喝的,依我看让他们先去抢些粮米来,才能清掉那些滥竽充数的人。”路神九毕竟是有经验的响马,能考虑到这些也绝非偶然。苟三爷听后连连点头应是。金大眼当机立断,说行,随即叫金铁,二秃子,路神九他们去安排分队,每队三百人,由老弟兄带队,每队配土炮一台,盒子十把,猎枪五十,其余一律大刀。明日就出发。
经过这次考验果然有百十来个充数之人,金大眼也没薄他们,发给他们一些粮食让他们另求他路去了。
在新帮规定下来之后,金马帮又开始抢劫行动。金大眼考虑到金庄的安全,留下二三百人在庄里再加上一圈圩子,挖河取土,用土坯把这新圩子筑厚筑高。经过三个月的和泥垒土,大圩子终于筑就。
在这三个月中间,高马子从颖上之地掠够了财物,在归途之中恰经金庄,看到这个庄子如此之大,里面一定值得洗抢,等下次再来时,一定进去探探。高马子的大队走过,后面的后卫队也过来了。这队人不多,差不多有三十来人。金土因右手被高马子手下砍断,不能跟队出战,所以被留在庄里做看门的管家。你说一个青年志士不能跟队发挥勃勃的雄心,却在这里管着十几个看门的青年,心里能好受么?看到高马子的旗子,心里早已怒火冲天。但他还是摁住了心火,因为金大眼每次出队前都嘱咐过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过路人我们不去理会。”金土也都照话而行,但是这次的路人不是别人,就是曾砍了他的手臂,不能让他在抢劫时大显身手的仇家。于是在大队过后,这个后卫小队经过时,他左手持枪从圩墙头毙了那个带队的头头。这一枪不要紧,倒惹着了那个后卫队,那几十来人一齐向金庄开起了枪。金庄除了十几个守门的,还有一些卫庄的响马。这些响马听到有枪声,立即冲到前门跟那三十来人拼杀起来。最终,那三十来人里有一人骑马逃掉,其余一律归了阎王。金土向他那个骑马逃跑的马贼发枪,但没一枪是中的。他嘴里又骂:“狗日的,还是跑了。”他心里很不高兴,如果他玩枪如神的右手不断的话,定将他撂到在地,命丧黄泉。但他没有想到他这此举,只会让金马帮与高马子之间的梁子愈结愈深。
那个逃出来的人,驰马追出几十里才追到高马子的大队。高马子听到此人报告之后,嘴里开骂:“狗日的小金马们,连行规都不顾了!”他的手下们都嚷嚷,要折回头去踏平金庄。高马子说:“先将这些粮食和财物运回老家,下次出山一定踏平金庄。”
金大眼回来后听说金土灭了高马子几十个弟兄,心里很是痛快,立即取酒奖赏了金土。他说:“狗日的高马子不跟我讲行规,我们也不跟他讲,他井水犯了我河水,我河水也不能不犯他井水。”
苟三爷却不这么想,他很警觉地跟金大眼说:“高马子不会放过我们的!”
“三爷别怕,我们有这么高这么厚的双重圩子,有这么宽这么深的护庄河怕什么?再说了咱们还有两千多的兄弟和一千多的庄民,我们有几多门土炮,六百多支猎枪怕他们做什么?”金大眼的酒喝得似乎有点多了,打了一个嗝,“三爷,还记得春天我们去骚扰高马子二当家老窝时的情景么?虽然自家折了几十兄弟,但是心里是个痛快呀!”然又高呼:“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兄弟们一齐应道:“是!大哥说得对。”
11
1923年秋,苍穹辽远,阳光金灿,今年出了奇的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喜人。秋收又到了,金庄的农民们拿起镰刀开始收割希望。农民最爱的是土地,最爱的是庄稼籽粒饱满,最爱的丰收之年。刘氏跟金小妮拿着镰刀开始收割成熟的稻谷,因为今年雨水多,种稻谷还种得巧了。去年的稻谷早就枯了秧,颗粒未见,如果不是金大眼在一些大地主家的粮仓里抢来一些谷粒,说不定早饿死了。
“今年这么好的庄稼,如果大哥二哥能来帮着收多好。”金小妮跟母亲说。
“他俩早已把这土地给忘了,你看有几个做了匪子的,还愿意来干这样的苦活?”刘氏说。金花花跟小五也拿着镰刀在地里帮着忙,看着小五那笨拙的动作,金小妮欣慰地笑出两个酒窝,说:“娘,五弟一定会是个孝顺的儿子,他一定会孝顺你的。”
“嗨,这个年头变化太快,到时候小五如果也去做了匪子,我就跟你爹去了。”刘氏感叹地说。
“娘,你万不可这么说,小五如果也去做马贼了,还有我跟花花养你呢!”
“就是,就是,娘,你什么时候才跟我说个婆家,俺也想跟姐一样,有个婆家。”花花接着金小妮的话说。
“你还早呢,再过几年呢。”刘氏说。
金铁和金福子拿着镰刀也来了,他们是来帮忙的。金福子说:“嫂子,大眼哥让我们来帮帮乡亲们收庄稼,收完这一季子,再出去寻果子。”金福子说话时,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刘氏,刘氏跟他对了一会眼神之后,把头低下去割着稻谷,心里作乱,嘴里却应道:“你们男人来了,我们女人就轻快了许多。”金福子听到刘氏在夸他,心里满意地象吃了甜糕。
金马帮两千多人帮着庄民们收割着庄稼,苟三爷让马帮的伙夫屠猪牢羊地犒劳着在田地里劳作的农民和弟兄。那些妇女和没有参加响马帮的老人们都乐得合不拢嘴。谁说土匪没人性,我看我们金马帮的土匪跟自家的兄弟一样。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是这么想。金马帮只所以深得人心这与金大眼、苟三爷、林法师他们这伙人的点子分不开。
经过半月的抢收后,地里的已经种下了下一季的种子,此时的时令已进秋末。金马帮又开始为行动作了准备。现在队伍大了,可以走长途了,金大眼决定再到豫东走一遭,他高马子能对皖西进行肆无忌惮地蹂躏,我金大眼一样可以让他们豫东乱上一乱。为了防止庄里被洗,苟三爷建议留了五百多人守庄。金大眼安排金铁在家。苟三爷说不行,二当家的得跟队,家里留金福子和二秃子即可。金福子当然愿意留下,因为他可以跟他的女人刘氏好一阵子了,但是二秃子不干,硬要跟队。金大眼一声喝,他忙应了。金土不用说肯定还是要留在家里。
大队人马挑了农历十月初六这个日子上路了,二百持枪手在前开道,十五门土炮稍跟其后,另外的一千多人有持枪者,有持刀者,但凡去的没有空手的。他们不带粮,不带帐篷。路上靠抢劫富人生活。以前队伍小只能抢些小庄小地主,现在队伍大了大庄大地主但抢无防。甚至连县里的一些军阀的零星队伍也敢去斗斗,如果是说哪那个镇上或是哪个县上有什么贪官污吏了,他们一定伸出手把他们给摁进地狱,永远不要出头见太阳。
这次他们带了一百多辆马车,决定经过一个月的征途把这一百多辆马车装满了再归。
12
金福子没跟队,在庄里很是无聊,这天晚上又来跟刘氏通奸,两人在屋里说着一些不能入耳的话儿,虽然声音很微小,但还是被出来小解的金小妮子听见了。这个金小妮听到三叔在跟妈妈偷偷地聊着话,心里也点生疑,于是便去叫了二哥。
金土一听,火脾气冒将起来,拿起盒子枪奔至母亲的房间。只见金福子正趴在刘氏的身上,缠绵有余。金土瞬间就把金福子给崩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金福子就命归西天。好一个堂堂的金福子,在响马帮里混了一年多,金马帮从十几人扩展到现在的二千余人,他的功劳怎可埋没?现在到好,因为一个女人,被侄子给送上了西天。
刘氏的担心终于成了现实,她看见身上男人的脑袋汩汩冒血,心里扎进许多长长的刺,奇痛无比。金土想连同母亲一起毙了,但金小妮把他的枪夺了下来。金土愤愤出屋,来到庄里的二圩角下,嗷嗷痛哭。一响马过来问道:土哥今天怎么了。他回之曰:去你妈妈的,老子不用你管。
刘氏赤身下床,欲从金小妮手中夺枪自杀,小妮的手紧紧地攥着枪,跪在母亲的脚前哭道:“娘,你不能死,你还有我和花花,还有五弟呢!”刘氏听到小妮子提到了五弟,心里顿时又疼了起来。金黑子临死前,千交待万叮咛,一定要把老五引上正道,否则对不起列祖列宗。刘氏这才蹲下抱着妮子呜呜了起来,直到站在门坎上发呆的花花和五弟来走过来问:“娘,姐哭什么?三叔怎么死了,刚才是谁开枪了?”
花花太小了,刘氏也不肯跟她多说,只道:“你三叔自杀了!”五弟又问:“娘,你怎么没穿衣服呢?”刘氏这才抹了泪水,把衣服穿了。随后又用被子把金福子裹了起来扛在身上出了门,她让妮子带上铁锹,花花和小五也跟了去。
她把他背到庄南的一片坟地上,然后在金黑子和金牛的旁边挖了一个坑把金福子埋了起来。埋完金福子,她跪在金黑子的坟前说:“黑子,我听你的,我活下来将老五扶正。我现在就期盼着世界能够太平起来,我真得受够了!”
的确,这个女人已是憔悴不堪了,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身体累不说,然而金福子又跟她作了那些折磨她心灵的事情,现在的她应该是心力交瘁,痛不欲生。小妮子很冷静地跪在旁边听母亲跟父亲的对话,然后又很冷静地带着花花和五弟回了庄。
次日早晨,二秃子得知金土把金福子崩了后,把金土叫过来揍了一顿,然后用酒泼在他的脸上说:“你是晕了头了,知道这是死罪么?等大哥回来不把你的皮扒了才怪,你知道福子弟这一年多为这个帮出了多少力?你知道么?哦,你说崩就崩了,不考虑大家的心情了。再说了,这年头通奸算得了什么嘛?”
金土的心里也是后悔,他知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但一想到自己的母亲跟自己的叔叔lu*n伦总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爹。二秃子说:“去你妈的吧,现在还想你爹来了,当初你爹还不是因为你跟大铁气死的。这你又对得起你爹了?我给你说,你母亲说不定心里也想找个男人呢!毕竟她是女人,她需要男人,你这孩子懂个球好吃呐!好了,不说了,我二秃子没文化,说话一惯就是这样,你别往心上放!”金土竟然呜呜了起来。
金土受到二秃子的教训后,回到家向母亲道了歉。母亲说:“他死了也好,我的心里敞亮一些了,只要你们不死就行了。”
金土倒乖了起来,跪在母亲的面前认了错,悔了过。
13
金大眼在豫东洗劫了一月有余,这使本来都对“金马帮”怀恨在心的高马子更为不满。他决定把这个皖西的匪贼赶出豫东的地盘。幸好苟三爷多考虑了一些,提前让金大眼撤回故土。苟三爷此时还没能料到及高马子就跟在后面仅有一百多里地,他只揣摩到高马子迟早会过来的。苟三爷在心里思虑,回去之后就联合皖西的一些响马们,在金庄驻守,等待与豫东的匪帮大拼一场。苟三爷相信正能压邪,自己的义匪,而豫东高马子是贼匪。他相信以金大眼在皖西的威望,聚上个一两万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苟三爷没有料到一百多里地的差距,只不过是两天的行程。仅仅两天,他们即使回去了还能做些什么呢?
金大眼骑在马上瞌睡了起来,他们是星夜兼程的。天已经进了冬天,西北风呼呼的刮着,他们多想早一天到家,虽然这一趟马车是装满了,枪炮也抢了不少,但是人的身子也疲乏不堪,马瘦毛长的。
经过数日奔波后,终于到了家。喝完庆功酒,金大眼让弟兄们都回家睡个好觉去了,无家可回的便留在帮队里睡在暗黄色的油布毡房里。但苟三爷在心里已经琢磨着怎样应付高马子,在金大眼呼呼睡去的时候,他跟林法师在油灯之下,讨论了起来。他俩彻夜未眠。
清晨醒来,北风呼啸,天上竟飘起了雪花。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冷空气过后带来的天上来物,零零星星,窸窸窣窣。本来今天金大眼想处置金土的,但苟三爷说这事不当紧。当紧的是准备迎战高马子。苟三爷详细地把未来的不可避免的血战起因分析给金大眼听了,金大眼也听从了苟三爷的言计。他令一百多人出庄去给皖西的大大小小的响马帮告信,以请他们等待求援的消息。这一百来人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快马加鞭地完成了使命。他们走近路的已经折回来,进了庄,但走远路的还未来得及进庄,高马子就已经抵到了金庄。
金土跑得最远,是金大眼让他带罪行差的。他在回来的路上,被高马子的手下抓住了。他明白自己的使命,知道弟兄的义气,为了不让他们从他的口中得到任何消息,他掏出陪伴他一年多的盒子枪朝左太阳穴发了一弹,随即倒地而亡。血泊之中,他睁着狰狰的一双眼望着凄冷的天,呼呼的北风卷起细微的满地碎雪从他身上飞过。明澈的眼里刹时间被染着黄尘的脏雪盖去了光华。
雪越下越大,风愈啸愈狂,一场血腥的战争在可爱的金庄展开了。炮烟连天,枪林弹雨,响声震地,庄里的人以最大的能力守着庄子,庄外的人用尽最大的火力进行攻击。苟三爷怎么也没有想到高马子来得这么快,现在想去给帮伙的响马帮和马贼队去告信求援,是来不及了,他悔及前日未能料及今天的血战。金大眼的火力明显没有高马子的火力大,他只有两千多人,加上庄里的农民才三千多,而高马子有一万之多。这场匪匪之争在经过一天的对决,金马帮的弟兄已经伤亡近半。金大眼大喝道:“弟兄们,我们一定要保护庄里的妇女姐妹们,我们是汉子,死也要保住这个庄子。”
也就是在战到第二天的时候,高马子通过外围战——破圩战——进庄战的冲击拼杀后,金马帮的兄弟几乎被枪林弹雨湮灭而尽。
苟三爷死了,路神九死了,林法师死了,二秃子死了,金铁死了……敌人在金庄里肆意滥杀,死尸遍地,惨不忍睹。金大眼在最后一息未尽的时候,大声向村里的妇女们喊道:“你们能逃得就逃吧!”说完毙了高马子的几个小卒后,自崩而亡。
逃,哪里还有路?庄民们只有奋力抵抗,这是自卫,真真正正的自卫,敌人来侵了,妇女们的心一样激怒,她们拼死奋战。
“妮儿,你如果活着的话,不要报仇,好好地跟王家人过日子。我们这个庄子罪有应得。”
“娘,我会活下去的。”
说话间,娘的身后挨了一连串的枪弹。
老五死了,花花死了,娘也死了。娘在倒下之前,故意把金小妮摁在身下,趴倒在地,或许她本来也想顾及小五的,但时间不允许她去这么做。
妮子在娘的身下静静地躺着,随后又有许多人都在娘的周围倒了下来。她艰难地挺住身体上面的尸堆,血液向像河一样从她的脸上,嘴角,脖子里,腿边汹涌奔流。
两层圩子的诺大金庄,在三天三夜之后因为寡不敌众,变成了一个荒凉的废墟。金妮子藏在母亲的身下,握着五弟的小手,她一声不吭地艰难地小声地呼吸着,直等到疯狂的敌人撤尽。
14
1923年冬月十八,金小妮十六周岁的生日。残月挂空,空气冰冷,雪已经停了,风也停了,拼杀停了,所有的金庄人的心脏都在这场血腥之中停止了跳动。她吃力地从尸堆钻出,拖着困倦的身子走出金庄,撑着疲惫的双腿,揣着悸跳的心脏,朝她的婆家——王庄踉跄而去。
后来她在王庄结婚了,生下了我爷爷,再后来爷爷留下了我爸爸……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何谓乱世,何谓太平。
1986年秋天,金小妮离开了人间,那时我才三岁,只记得有白衣白花在我的身边嗷嚎地哭着,一直到现在,这哭声还不能隐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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