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闲养病在家，一位职业学校校长朋友盛情邀我得空帮他们招生，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乘机去省内各地转转看看，三来挣点小钱谋生。如此三赢好事，自是无理由推脱。五一长假前，按照学校安排，我和招生办的几位朋友一道，带车去蒙城，一路谈古论今，倒也不觉寂寞。　

蒙城地处安徽北部，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殷称北冢，周曰漆园，唐天宝元年更名为蒙城。是先哲庄子故里，以道家文化圣地驰名中外。境内有万佛塔、文庙、庄子祠、刘海庙等名胜古迹，近年发掘的尉迟寺遗址，被称为“中国原始第一村”，列为国家级保护文物。尤其是某笑星前几年挂职蒙城县太爷，很让蒙城出了一次名。正剧闹剧已成过去，不必管他，作为庄子的崇拜者，这趟蒙城之行还是有意义的。

知道庄子是上学时读他的《庖丁解牛》，时间湮灭，加上学而不专，只对庖丁游刃有余的屠牛技法留有印象了，后来读李商隐《锦瑟》诗中“庄生晓梦迷蝴蝶”后，才想起庄子的《南华经》，赶忙找来细读，方知先哲“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淡然独与神明居。”大为折服后，长叹一声，掩卷沉思：但觉人生如梦，弹指一挥间而已！

来到蒙城，自然要去拜谒庄子祠。我们是傍晚时分去的，一位当地的老师做向导。夕阳西下，远处飞红叠翠，路不远，十几分钟便来到祠前。

史载宋元丰元年　(1078)，知县王竟创建于涡河北岸漆园城，后被黄河水淹没，明代万历九年(1581)，蒙城知县吴一鸾于今址重建，时有逍遥堂、梦蝶楼、大门、二门、鱼池桥、观鱼台、道舍等建筑，布局严谨，规模宏大；崇祯五年(1632)，知县李时芳重修逍遥堂，增建五花亭并辟池为濠上观鱼园。后历遭兵劫，遂渐颓毁，所存无几。我们见到的庄子祠是公元一九九五年新建的，位于县城东北，涡河北岸的漆园旧址(庄子曾为漆园吏)，建筑风格古朴凝重，似与庄子的汪洋恣肆及飘逸不大契合，尤其是庄子雕像朴拙如粗通文墨之老农，心内窃想，先哲会是这样土眉土眼么？或许。人不可貌相。不过，庄子像大而堂太小，俨然囚徒，这般委屈，如何逍遥!

心里存了不满，便没有了观光的兴致。几位朋友兴致勃勃，询问庄生梦蝶的故事，我借口疲惫，在台阶坐定，冥想起这位两千多年前的先哲来。

一直记得读《庄子》时的遐想：先哲“槁项黄馘”(《庄子?列御寇》)，着“大布之衣”(《墨子?公孟》)，“乘物以游心”(《庄子?人间世》)，时而散步于濠，时而垂钓于濮，“思之无涯，言之滑稽，心灵无羁绊”，“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　庄子的生活确是充满了艺术性的游戏意味，但他不沉湎于尘世的情欲生活，又无觉于外在世界的纷扰，无视于大千世界的诱惑。他曾经有过显达的机会，但却断然拒绝了，只是一个漆园小吏，却又是一个漆园傲吏！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存在。不刻意去度量旁人，自然也不希望旁人多留意瞩目他。优游自在淡泊名利隐于江湖，甘心寂寞出世脱俗匿于荒野。庄子坚定地抛开了沽名钓誉的机会，这类逸事，经过正史的记录，更增加了不少的光彩。他对于高官轩冕有一种洁癖，绝不是矫情造作。

太平盛世，治国富民，也许的确需要儒学思想，因为儒家确实提供了一套适用于人际关系的伦理基础。于是，统治者乐于将整个社会结构纳入伦理关系中，以维系社会秩序，使其井然。然而，历代毕竟乱多于治，每当社会动荡的时候，儒家思想顿失效用，而道家思想则应时而兴。因为道家并不抱持着冠冕堂皇的道德原则，而能深入人性，切中时弊，彻察动乱的根由；它正视人类不幸的际遇，又能体味人心不安的感受，对于饱经创伤的心灵，尤能给予莫大的慰藉。因而，中国历代的变动纷扰，对于儒家而言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结果每每由道家承担起来。这也是道教兴旺不衰的原因。

道家思想集大成者，便是庄子。庄子生活在战祸连绵的战国时代，他对这种极端情境深切而敏锐的感受，是形成避世态度的根本原因。面对不幸的现实，虽然追求逍遥游的境界，但确是寄沉痛于悠闲——表面看来是悠闲自适，内心却充满处世的忧患感。庄子的生活态度并不是出世的，而是介于避世于入世之间，作为士阶层的隐士一系，与儒家“学而优则仕”之文士有明显不同，文士多不免卷入功名利禄之中，而庄子的游世态度，则是要在权利结构的笼罩下保持其人格的独立，避免沦为工具价值或市场价值，保持其无欲则刚的心灵和情形的头脑。在庄子的世界中，英雄和偶像被消解，激情被恬静取代，对于苦难的体认和从苦难世界中所作的精神提升，形成了庄子式的悲剧意识，直白地说，就是面对苦难世界而以审美心胸来提升人的精神世界。

只要开始接触庄子，你便会不自主地神往于他所开辟的思想园地。那里没有“撄人之心”的陈规，没有疲惫的奔波，没有恐怖的空虚，没有压迫的痛苦。

庄子的思想对现代人尤具意义。这是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纠缠于现代人心中那些浮躁的因素，全都可以在庄子的价值系统中烟消云散。他扬弃世人的拖累，强调生活的朴质，蔑视人身的偶像，夸示个性的张扬，否定神鬼的权威……总之，接近他时便会感到释然，在他开创的世界中，心情永远是那么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正在纵横捭阖做思古幽梦，朋友们尽兴出来了。因为在庄子祠待的时间久，耽误了行程，只好在蒙城小住一晚，夜里，我没来由地做了一个梦，不是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或蝴蝶变成自己，而是梦见庄子骑着一匹瘦马行走在通向楚国的古道上，凛冽的西风扑打着庄子瘦削的面孔，掀起他萧瑟的鬓发。庄子顾目四野，但见哀鸿遍野，骷髅遍地，一片兵荒马乱后的悲惨景象。夕阳西下，暮震四合，庄子走到一颗枯藤缠绕的老树下，惊起树上几只昏鸦盘旋而起，聒噪不休。把马系好后，想找块石头坐下休息，却发现草丛中露出一个骷髅……

这个梦让我确信庄子并不是真正的避世，虽然他充满浪漫情怀，却也无法彻底从现实中隐匿自己。

归途我不再说话，心里充满悲悯，不知是为庄子还是为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