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香是独生女。

三岁的时候，母亲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将她送回了奶奶家。

平生头一次被人叫“姐”就在那一天。

那天下了火车，再转汽车，折腾了半天，终于来到一个集市上。

土路，灰尘，紫香和母亲等在路边，等三伯来接。

路边一个脏脏的小孩在拉屎。

小孩拉完屎，旁边的妇女随手拾起一片树叶给她擦了屁股。小孩裤子都还没提好，就踉踉跄跄向紫香扑过来，“大姐”、“大姐”急切地叫着。紫香看到小孩如此热情，开心雀跃不已，向小孩迎过去。母亲伸出一条手臂，拦在两个小孩中间。

妇女跟上来说：“来了。我们在这儿等着呢！”

妇女脸膛黑红黑红，那是常年下地劳动的人特有的。紫香的母亲愣了一下，怎么是她来接？她是紫香的三伯母。紫香的母亲有点不好意思，为了那一刹那的愣怔。三伯母看出来了，说：“这儿热，老三在那边树下等着。”

又接着说：“这是俺孩子，叫欢欢。”

在两个大人寒暄的时候，紫香无视母亲的那条手臂，已经和那小孩亲热得很了。紫香的母亲看着那脏脏的孩子，什么也没说。其实她心里嫌那孩子脏，但是不好说出来。她想，我的紫香到了这儿，过不了多长时间，也该和这孩子一样脏了。她心里有些痛。可是没有办法。但凡她有一丁点儿办法，能留紫香在身边，也绝不会丢下她在这样的地方了。

走了一截土路。一排树荫下，停着些拖拉机。

今天是集市的日子。这里保留着古老的习俗，逢阴历的二、五、八，各条村子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镇上赶集。一辆辆拖拉机会拉着满满一车厢的妇女孩子欢快地奔驰在乡村土路上，扬起一路灰尘。到地儿了，妇女孩子进镇去逛，拖拉机和它的主人就留在镇子外边。那里有片小小的林子，有微风拂过，树荫下可以停放拖拉机，它的主人也可以乘乘凉。

三伯见了她们迎了上来。

“三哥”，紫香母亲招呼道，看见他身后的车，是辆新的拖拉机，就说：“买了新车了？”

三伯说：“是啊！快上车吧！饿坏了吧？咱们快点儿回，一回家就吃饭。”

紫香没有见过这种车，很新奇。准确地说，今天见到的一切她都很新奇。她和欢欢围着车追逐，“咯咯咯”地笑。三伯在集上买了香蕉，两个小孩你一根我一根笑嘻嘻地吃起来。紫香的母亲从来没有见过紫香这么高兴。在这之前，紫香去任何地方、玩任何玩具都没有这么高兴过。母亲心里很难受，可怜的孩子，她哪里知道，我就要把她扔在这儿了。

一路颠簸，终于到家了。孩子们早就颠得睡着了。一个个小脸蛋睡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真的象红苹果，粉嫩粉嫩，叫人很想扑上去咬一口。紫香的母亲到底还是忍住了咬一口的冲动，轻轻地抱紫香下车，充满爱怜地亲了亲紫香的脸蛋。

奶奶已经做好了饭，就是一大锅糊汤，一箩馍，两盘凉菜。紫香不喜欢吃馍，喝了一点糊汤就和欢欢玩去了。说实话，紫香的母亲也不喜欢吃馍。从小吃米饭长大的人，是吃不惯那黑黑的粗糙结实的馍的。尽管一路颠簸劳顿，已经很累很饿了，她还是只喝了一点糊汤。

糊汤，就是面粉搅的汤，看起来象米汤，相当于稀饭。搅糊汤也是需要手艺的。手艺不好的，搅出来的糊汤里面有面疙瘩；手艺好的，搅出来的糊汤就匀匀稠稠的，绝不会有面疙瘩，就象米汤一样浓稠均匀。

紫香的母亲看着碗里的糊汤，心里千回百转。想，不知道我的紫香日后能不能吃惯馍？要是吃不惯，以后就得靠这个糊汤活命了。糊汤啊！糊汤！希望你多些营养！希望我的紫香即使什么都不吃，就靠吃你，也可以长高长大。

吃过饭，因为语言不通，也没太多话可说。

紫香和欢欢咕咕哝哝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紫香三岁，欢欢两岁。紫香讲普通话，欢欢讲河南话。彼此讲的话也不知道她们两个听懂了没有，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妨碍她们一起玩儿。紫香的母亲看了好久，一点儿也不能理解，没啥好玩的嘛！她们怎么玩得那么开心？她带着不解闷闷地去睡了一个午觉。睡不踏实，想到要和这么小小的紫香离别，就揪心地痛。可是再痛也得忍住，不能哭。一哭，自己心就软了，就舍不得放不下了。

晚上，吃过同样的晚餐。紫香的母亲要求洗澡。三伯和三伯母就用蒸馍的大锅烧了一锅水。可是没有专门洗澡的地方，也没有洗澡的大盆。只得用脸盆随便擦洗了一下。紫香的母亲注意到其他人都没有洗澡就睡下了。就好好把紫香洗了一番，好在紫香人小，一个脸盆正好装下她。母亲边洗边伤心，想她这一走，紫香恐怕难得洗上澡了。可怜的孩子，恐怕下次再见她，就脏得和欢欢一个样了。

洗完澡睡下，紫香因为年幼、旅途劳累、开心，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母亲在昏黄的灯泡下，看着她。想能多看一会儿就多看一会儿。她要记住她的紫香今日的模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紫香的母亲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因为事先说好了，只过一夜就走。第二天早上五点，奶奶就叫醒了紫香母亲。几个大人吃过同样的早餐。母亲去紫香床前看紫香最后一眼。紫香睡得很香，睡相很美很可爱，母亲不敢如往常一样去亲她，怕她醒了，就走不了了。只得凑近她，去嗅她的气息。小小的睡梦中的紫香，散发着香甜的气息，母亲嗅着嗅着，只想哭。

三伯已备好他的车，静静地等着。他要送紫香母亲到镇上，然后到公路上拦去郑州方向的汽车，紫香母亲自己坐汽车到郑州搭火车回广东。

终于紫香母亲出来了。其实也才看了紫香几分钟，可是却仿佛漫长得如一个世纪。

在拖拉机上，在汽车上，在火车上，总之在整个回程中，紫香的母亲想着她的紫香醒来找不见母亲，不知道会怎么样？三年了，这个孩子自出生就没有离开过母亲。三年的朝夕相处，三年的信任与依赖，一朝分别，不知道这小小的孩子会如何哭如何闹？母亲不敢想，心很痛。

下一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会不会不认得我了？她会不会也象欢欢那么脏？吃不吃得惯馍？是不是也是到处拉屎，拉完随便捡一片树叶擦屁股？她会快乐吗？她会生病吗？……

紫香母亲一路走一路伤心。她痛恨这次回乡，她恨离别。可是没有办法，紫香的父亲失踪了，遍寻不着，她流过很多泪伤了很久的心。都没有用，找不到他。她要工作要生存，孩子在身边养不起也没有时间照顾。她不知道这一走是多久，未来的一切她都无法预知。她只知道，要想母女团聚，在城市生活，她需要挣很多钱。她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我要挣钱，很多很多钱。”

这时火车正过隧道，她的眼在黑暗中精光烁烁。

2008092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