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遇

我喜欢咖啡，细细的粉末倏然融化为棕色液体，浓香、热烈，略带回甘，意蕴悠悠。

你喜欢绿茶，碧绿的叶子在杯中翻腾沉淀，清香、淡泊，好似百样人生，隽永幽幽。

同是饮料，一个是西方诗意的化身，一个是东方千年文化的图腾。山是山，水是水，远隔万水千山，两股绵延悠长的芳香飘荡在时间的河流上，浸润着漫长的历史航程。

谁说咖啡与茶不能相遇？

我们的相识是在华灯初上的街边咖啡屋，四人聚谈，天气、股票、教育……，很热闹地摆摆龙门阵。我们相识的继续是在小巷深处的茶楼，二人倾谈，家庭、工作、子女……，深入浅出，不觉已是凌晨。夜色阑珊，晨星寥落，春梦无痕。

我们的相识不是简单的男与女的性别相加，也不是两个单位的横向联系，而是湖湘文化与东北文化的交流、互动与碰撞、冲击或融合。茫茫宇宙，浩瀚星空，各有运行轨道的两颗星球难以相遇，但两个人却可以。山不转水转，这就是命运的神奇吧。

午夜街头，我们间隔着一米的距离徐徐而行，我不禁想起了同姓诗人的小诗《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那么，我与你的相识是偶然还是必然呢？

二、咖啡的神话

我在东北生活近30年，平时只喝白开水，偶尔春节喝茉莉花茶，觉得香味太重，不喜欢，更不要说咖啡了。作为20世纪60年代生人，正值文革期间，咖啡在无产阶级清教徒眼里成了西方腐朽意识形态的象征，隐含着腐化、奢靡、纵欲和堕落的语义。至于看到电影电视里喝咖啡的场景，更觉得那是外国人或大都市白领们的生活，与我海天遥遥互不搭界，那时的我，恰恰——-生活在别处，恰恰——-正处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之时。90年代到湖南工作后，每天要吃猪油而非豆油炒的菜，很荤，不得不喝茶以化油腻。生性乐观的我还按图索骥，套用苏轼“从来佳茗似佳人”的小诗。啊，原来绿茶清清幽幽好似童稚少女，红茶回味悠长好似成熟少妇，茉莉花茶浓郁得像张狂的时髦女郎，而乡下自制的粗糙的烟茶真真好似街头农妇、泼妇了。进而我才理解了鲁迅的话：“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

直到21世纪了，偶尔在超市，抱着尝试的心态买了一盒雀巢速溶咖啡，按照说明书冲好——-先是颜色动人，温度可人，醇香诱人，继而——-啊，上帝！有一种不同于白开水、绿茶、红茶、花茶或烟茶的全新感觉涌动味蕾，滋润咽喉，温暖脾胃，之后——-升腾到大脑，如远方飘飘渺渺的歌声。有人说：咖啡是以一种最沉没温柔，却最无从设防的方式，改变着历史。当然也改变了我，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于是我开始特别关注这种泊来品。

上网一查，才知原来“咖啡”一词源自于希腊语“　kaweh”，意思是“力量与热情”。咖啡树是属山椒科的常绿灌木，饮品咖啡是把咖啡树果实內的果仁——-咖啡豆加工烹煮而成，工序颇复杂。历史上，欧洲最古老皇室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中心——-维也纳，可以抵挡彪悍的土耳其人的武器，却挡不住他们的咖啡。时光飞逝，咖啡不再只是一种饮品——什么“阿拉伯酒”或“魔鬼撒旦的饮料”，　它已经受洗被端上上帝信徒的餐桌，进而成为渗透欧洲人骨髓的一种文化形式，特别是法国文化传奇的载体。

试问在世人印象中法国最迷人的是什么？

不是拿破仑的文治武功，不是卢浮宫的艺术瑰宝，而是塞纳河左岸咖啡的浓香。

真的吗？

世界极品蓝山咖啡就是1717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五下令在牙买加种植的。在17、18世纪贵妇人的沙龙里，咖啡的香气与香槟的泡沫伴随着启蒙思想家的高谈阔论；在街头咖啡馆里，咖啡却像一种变异的酒精，点燃了下层民众的血液，革命狂飙从天而降，震撼着法国大地！冲击着旧秩序旧制度旧世界！在拿破仑出征俄罗斯的严冬之夜，仅仅有咖啡是不够的，士兵们加入了滚烫的白兰地，美酒加咖啡，滴滴香浓，滴落在第一帝国一现的昙花里。　

巴黎的咖啡馆还上演了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催生了毕加索蓝色时期的灵感，照样升起了海明威的太阳，见证了萨特与波伏娃的契约爱情……。巴黎的咖啡不但加了糖，加了奶，而且还加了文学、艺术以及哲学的精华，加了一份像热咖啡一样温暖的文化关怀，最终成为一笔丰厚的历史文化遗产、一种西方文化的标志性符号。难怪法国人自豪地说：一个巴黎的文化遗产，抵得上整个美洲。

咖啡的醇香伴随着资本主义全球扩张也飘到了古老的中国。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鲁迅先生不就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吗？虽然我不敢说：如果我不在家，我就在咖啡馆；如果我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但我还是带着几罐咖啡从海南归来，与密友各执一杯，细说风花雪月天地情怀。咖啡文化中蕴涵的热情、醇厚、迷狂，与我的性格有几分相象。

三、茶的不老的传说

而你喜欢茶。为什么这一片片小小的绿叶滋润了东方千年文化，征服了不可一世的日不落帝国，进而征服了全世界？这真是个大而无当的问题。　

与泊来的咖啡相比，茶本就是很中国的东西，可追述到上古时代，“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看，陆羽优雅地品味着《茶经》，曾国藩冲苦丁茶招待幕僚，老舍的《茶馆》上演着时代变迁悲欢离合、而阿庆嫂则把春来茶馆变成智斗的舞台，小小紫砂壶更成为人们争相收藏的艺术品……。茶——不仅仅是老树上的新芽，不仅仅是紫砂壶里的水意葱茏，清香流动，更是杯盏之间尽阅跌宕人生。茶在中国人生活中的地位，原来与咖啡在西方的地位不相伯仲。

茶因其性寒而内敛，因其避光而隐晦，颇具禪意，蕴涵着士大夫的高洁情怀和隐士的恬淡风骨，君子之交淡淡如水。郑板桥曾在镇江焦山求学时写过一幅茶联：汲来江水烹新茗，买尽青山当画屏。名茶好水，青山美景，日月有情，天人合一。中国人对茶有崇拜精神。饮茶之道，其本身竟成为一门艺术。周作人对“茶道”的理解是：“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为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现实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

真的吗？——记得《红楼梦》中有薛姨妈借吃茶要林黛玉做贾家媳妇的玩笑话，这里“吃茶”就是指“女子受聘”。　至今，我国一些地区还把结婚称为“吃茶”，而一些少数民族和广大农村还把“茶礼”当成结婚最重要的聘礼。原来茶不移本，植必子生，被看作是一种至性不移、守信忠贞的象征。多么美的寓意啊！这就是和谐永久吧？

汪曾祺先生在一篇散文中写到：“江西井冈山一带有一个风俗。人家生了孩子，孩子过周岁时，亲戚朋友们送礼，礼物上都要放一枝带叶子的油茶。油茶常绿，越冬不凋，而且开了花就结果；茶果未摘，接着就开花。这是取一个吉兆，祝福孩子活得象油茶一样强健。一个很美的风俗。”原来油茶象征着蓬勃的生命力！油茶和茶是一家吗？我不知道，我想问问你——在南方长大的喜欢茶的你。

在心里我也《相信一杯茶》：

相信它的韵味

与一个女人有关

相信茶的苦难

相信它

被采摘的青春

和萎缩的岁月

……

我把它紧紧地含在嘴里

相信它

舒展开的身体

我开始喜欢在沸水中舒展翻腾的小小的绿叶了。

四、咖啡茶？还是茶咖啡？

有人说：“男人如酒，酒是男人奔腾的血液。饮一杯男人之酒，百年壮志亦可酬。浊酒一壶，人生足矣！”但我又怕他喝醉后像俄罗斯男人那样打老婆。

在意大利有另一句名言：“男人要像好咖啡，既强劲又充满热情！”把男人等同于咖啡，这是何等的非比寻常！但我深知咖啡果终究不是叶子茶，改变一个人也是不可能的，没有人是上帝的半成品。

又想起郑板桥写的茶联：扫来竹叶烹茶叶，劈碎松根煮菜根。以茶留客，平平淡淡，这是柴米夫妻的日常生活啊！用茶清心，从从容容，不正是神仙眷侣吗？

于是，莫名地想起你沉静的微笑，想起你简短的问候，想起午夜街头的寥落星空，想起咖啡屋或茶楼里柔和的灯光。是的，你像茶。

我愿意在咖啡中加点茶，或在茶中加点咖啡。

总之，把苦涩留在心里，散发出来的都是清香。

你愿意与我一起品尝吗？

五、大结局

来来往往，一月又半。愉快的相处之余，我在心里真切的感受到：你我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性格差异、生活差异甚至文化差异。你肯定也有同感，终于应答：“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叶子茶到底不是咖啡果。我们都做出了理性的判断。

但是为什么刹那间——我还是感到一种痛彻骨髓的纯粹的释然？——　一切都是偶然，是上帝偶发童心恶作剧式的捉弄让我们萍水相逢；一切都是命运，在南方50年未遇的最寒冷的冬季，我们并肩走到路口，面对面，第一次——我伸出右手：“祝你今后好运！”你侧身相握：“祝你今后好运！”　——之后，蒙蒙细雨中，我向左走，你向右走，回复各自正常的轨道：咖啡就是咖啡，茶还是茶。

最后定稿于2008年3月8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