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蔷薇落
沙亚珍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村子的,我不知道。当我知道“沙亚珍”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已经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姑娘,甩着一条粗黑辫子,而我也有七八岁的光景了。
沙亚珍是随她母亲改嫁过来的,老家天台,是我们村子惟一一户姓沙的人家。她叫她后父“阿爸”。阿爸阿爸,她脆生生地这样叫的时候,我的心里起了一点羡慕。我们管父亲叫“爹”。爹这个称呼土得掉渣。
沙的母亲是个瞎子,足不出户,守在家里,凭触觉卷一些农村的土烟去卖,因此,她的家里总是飘荡着劣质烟丝强烈的味道。可是,她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除了素常乡下常见的凤仙花、夜娇娇之类,还有满院的蔷薇。这就使得她家对我们充满了巨大的诱惑。
我的父亲不抽土烟,所以,想要走进沙亚珍的家,要费很大的心思。可是呀,你看看这满院的蔷薇,这碗口般粗的花骨朵,这浓郁的带着甜味的香气——进去替父亲买烟的女孩都能在走出她家时,顺手牵羊摘一朵蔷薇回来。回来,养在鲜荔枝瓶,能明艳艳地香上一个星期,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我们村几个无缘“一亲花泽”的女孩,只好另辟蹊径。沙亚珍的屋子是泥墙屋,院墙只垒了半人多高,在院子外面,垫几块砖头,就能乘机翻墙过去。
一次,正是夏季农忙时分,村里的劳动力都侍候庄稼去了,沙亚珍和她阿爸也去了田坂。我和小冬、霞儿沿着墙根偷偷地踅了过去。我看见了许多含苞的蔷薇!它们恣意地释放着自己的青春。我摘了一朵又一朵,乐此不疲。我想把它们分别养在我的床头柜上,我的小书桌上。
我忘乎所以地摘一朵朵的蔷薇。突然,衣角挂蔷薇枝上。蔷薇枝上有很多硬绑绑的刺。挂住了,心慌。努力挣,挣不脱,便失声喊。
沙亚珍的瞎子妈妈这时拍着竹竿骂了出来。她是个脸色苍白的女人,闭着眼睛,走路仍然呼呼有声。她用半生半熟的嵊县话骂,哪个讨债鬼,又来偷花,看我不打死你们。一边说一边舞着竹杆横扫过来。也许,瞎子的听觉特别敏锐,她的竹杆几乎扫到我的身上。
我惊惶万分!藏在衣兜里的蔷薇全跌了下来。砸在地上,花瓣纷纷碎了。我怔在那儿,不敢出声,不敢走动,甚至也呼吸也不敢大气。
小冬和霞儿猴子一样从院墙敏捷地翻墙出去了,丢下我,和沙亚珍的母亲对峙。
“我打,我打你们,我叫你们来偷花”。沙亚珍母亲这样吼着。她吼的时候,眼皮向上翻动,露出了三分之二的眼白。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怕她的大声叫嚣。怕她的叫喊引来过路人看热闹。如果大家来了,知道我偷花被抓了,我还能昂头挺胸地走大路上吗?偷花,虽然偷的是花,然而终究也是偷。
我入定似的站在那儿。一阵一阵的冷从脚底升起。就等着被这瞎眼婆婆抓住,就等着让小伙伴都知道我被抓住了,等着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偷了花。
瞎眼婆婆到底没有真的用竹杆打我,但我不敢轻易地逃。在她断断定续续的“天台骂”中,沙亚珍回来了。
沙亚珍站我面前的时候,我的脸涨得绯红。我等待一场疾风暴雨式的责骂。或者,被她拎到父母身边,听她控诉我的劣迹。
沙亚珍没有!她扶着她母亲走进了屋子。出来的时候,带了一把小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朵蔷薇递给我。她说:“花真的很好看,回去吧!以后,不要随便摘,想要花,跟我说一声”。沙亚珍说话的声音像唱歌,而我看着满地的残红,心里,说不出的羞愧难当。
这次以后,我们再也不去偷花了。后来,因为帮隔壁的孤老头子买烟,竟然和沙亚珍混很熟了。每次,买烟回来,沙亚珍总是说,剪一枝吧。而她的蔷薇,在记忆中,似乎除了下雪的日子,一年四季总是香艳着。
沙亚珍是什么时候回天台的,我不知道。那些年,我在外求学,很少回家。当我知道沙亚珍回天台的消息时,她们的泥墙屋里,只留下了她的阿爸。她的阿爸很老了,佝偻着背,那些院里的蔷薇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似乎并不知道沙亚珍回了天台。
沙亚珍回天台后,就嫁人了。她的丈夫操着满嘴叽哩呱啦的天台话。听说,那次,她丈夫跟着沙亚珍回村子看望她阿爸,晚上,那男的说什么也不肯住下来。当晚,就住到了县城,撇下了沙亚珍阿爸一屋子寂寞的灯光。
我没有碰到了沙亚珍。当然,即使碰到了,我也不能问些什么。只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回天台呢,回天台时,为什么不带着她阿爸一起走。其实,沙亚珍在我们村里,有很多家境殷实的小伙子喜欢着她。她的家里,常常有三三两两的小伙子找着各种借口去串门。有几个不善言辞的,就买几包她家的卷烟,然后,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支接一支地敬沙亚珍的阿爸。
再来我们村子的时候,沙亚珍的阿爸去世了。那次,我看到了她。我看到满脸倦容的沙亚珍正坐在院子前发傻,我看到院子里的蔷薇花瓣落了满地。
满地的落红中,沙亚珍是不是在怀想她的青春,怀想那些蔷薇花开的日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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