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一天下午我带着女儿回老家看望父亲。老家并不远,骑电动车十多分钟就到了,可除了逢年过节去看望他老人家外,平常很少有时间去。父亲一个人住在大哥家最下面一层,由保姆照顾。他很想我们去看望他,同他聊聊天。
还有几十步远便听见父亲亲切地叫了我一声:“伢子哎,你们来啦!”听得出他已盼我们来很久了。女儿一路小跑欢快地叫了他一声:爷爷。父亲正坐在轮椅上,见我们来看他便手脚不灵便地自己将轮椅往里推,我赶紧接过去将他推进了房间。
“伢子哎,你坐咯。桌上有米酒,喝一碗。”一边说一边吃力地将一把竹椅挪向桌旁。父亲总是这样热情,这让我感到有点烦躁,我不想父亲对我这样客气,便语气很冲地对他说:“你就坐着别动嗄,我又不是什么客人,用得着这么客气?”父亲见我有些愠怒也就讪讪地笑了。
父亲瘫痪已二十多年了,我以前曾责怪父亲正是年强力壮就得了这种病,家境本来不怎么宽裕,父亲这一病又平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眼看着别人的父亲为着儿女的前程奔波,那时的我对父亲很有怨气,并责怪他没本事。父亲听了只是不做声,眼光黯淡,一脸的无奈。
二十多年的沧桑变化,到如今我业已为人父,对于父亲的角色已深有体会,我能为自己的女儿打造一片什么样的天空,能为女儿的未来设计什么样的蓝图,我自己也茫然,想起自己年少轻狂时对父亲的怨怼,看到久病年迈的父亲,心里懊悔也感到酸楚。
“伢子哎,你也白了这么多头发啊。”父亲苍老的声音象是穿越了我近四十年的人世光阴。
我挠了挠头发,不胜唏嘘。
“不要思虑过多,钱多就吃好点,钱少就吃差点,只要不饿肚子就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做长辈的也管不了那么多。”父亲好象有针对性,但说到了我的心口上,我点了点头,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又彻底呼出,象是要把心中的郁闷都随烟雾消散。
父亲以前抽烟特别厉害,为省钱自己种植烟草,将烟叶烤干后精心地切成细细的烟丝用纸条卷好,闲暇时便一个人滋滋地吞云吐雾,样子非常享受。那时我曾背着父亲偷吸了他自制的香烟,呛得差点没背过气,心里纳罕父亲怎么能禁受得住这样浓烈辛辣的烟味,长大后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离不开香烟,而父亲则因病生生地戒了烟。有时见我掏香烟他也禁不住要我给他一支抽一抽,可一抽父亲便咳得厉害手脚剧烈地晃动,从此我再也不给他香烟抽了,父亲也时常劝我少抽一点。我总是无奈地说:“想戒,可戒不了,没办法。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一根接着一根。”父亲听了没说话,眼神好象回到从前。
儿女当中我是最不听话的一个,为此没少被父亲揍过。年少时我最不喜欢和父亲一起干活,只要他一下班回来我就嘟起嘴巴,能躲就躲,可父亲一见我就立即吩咐我干这干那。他为了省钱,要我一放学就去他单位把他福利分得的千多斤煤用土车子车回家,我老大不愿意,反问父亲为什么不花钱叫手扶拖拉机拉回来,父亲哪容得一个小毛孩对他的顶撞,二话不说就操起锄耙往我腿上就是一抡,咆哮:“老子叫你去车煤你还敢顶嘴,看我收拾你。”我无法只好继续嘟着嘴巴推着土车子去他单位,一车煤车回来天已黑,煤油灯下父亲正抽着自己制作的烟卷,一脸的愠怒。我胡乱扒了几口饭,不忘做家庭作业。就这样那一千多斤煤被小小的我一点一点给车回家,简直是愚公移山。父亲看着堆在门前的煤,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可他不知道我推着土车子吃力地走在大街上那份窘迫和难受。到现在我还问父亲当初为什么让自己的小孩当着他单位的同事用土车子车煤,同事会怎么看待,他说当初没往这方面想,只要能省钱就实在。我笑了,现在与旧病年迈的父亲一起回忆那一段经历,未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至少能和他聊聊从前。
母亲辞世之后的两三年间父亲轮流在我们兄弟仨家居住。不知什么原因,他最喜欢住在我家,平常我无论怎么说他他都不在意,可住在哥哥家或弟弟家总是磕磕绊绊,麻烦不断,他不是跟哥哥或弟弟吵就是和他两个儿媳妇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开交。每次要我去劝解,我通常是说父亲的不是,父亲也是一脸的无奈,最后决定帮他找个保姆自己一个人过,就住在哥哥家最下面一层。父亲有自己的退休金,由他自己支配,我们做儿子的也就没这方面的负担。可就是这样父亲还是跟大嫂大吵了一次,我照样说父亲一顿,待父亲回房间休息后我对哥嫂说:“父亲得的这种病,又是这一大把年纪,我们就把他当小孩看待,他说什么我们都不在乎,这样大家都好过些。要不然动不动为些小事大吵,别人看了也不好。”从此再也没有发生过争吵的事。
再过三十年我也到了父亲现在的年纪,我也不敢想象将来的三十年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人生在世,今天不晓得明天的事,只知道父亲今天还健在,虽然行动不方便,能听见他叫我一声“伢子”我便感觉很幸福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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