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载幸福的地方

老张在小镇上生活了一辈子。小镇位于长江中下游平原，地肥水美。小镇上的每家每户彼此都熟悉得很，谁家发生点什么事，很快全镇人就都知道了。

这不，老张挎着一篮桃回家，一路上不停有街坊夸：“哟！今年的桃水灵啊！收成不错吧？”老张就喜欢小镇上的这么股亲热劲儿，很不习惯城市里的生活。

几年前老张去城里给女儿带孩子，每天就是忙着买菜做饭，给外孙女洗澡，抱着外孙女逛街市。女儿女婿都是闷葫芦，没有什么话说，外孙女还不会说话，街坊邻里不来往。老张闷得啦！几乎要抓狂。只好买菜的时候跟菜贩子说话，使劲儿讨价还价。

嘿！还别说，老张还真和菜贩子们交上了朋友。老张年青的时候，孩子多负担重，空余时间在房前屋后种过菜、养过猪，也卖过自家出产的鸡鸭、菜、蛋之类的。跟菜贩子们聊起这些菜的水色啊、斤两啊头头是道，菜贩子们看老张懂行，谁也不敢骗他少他的称。日子久了，上菜市场就跟在小镇上闲逛似的，满市场小贩都是熟人，都争着招呼老张。老张也总能用最便宜的价格买到最好的菜。

可是，一天买一次菜就够了，总不能整日逛菜市场吧！老张的心里啊，是多么地挂念他的小镇啊！是多么渴望回到小镇啊！连做梦都想回家！

终于，女儿同意了老张回小镇生活。

自从老伴过世后，儿女们都放心不下老张一个人留在小镇。女儿接老张出来帮忙带孩子，是没有打算让老张再回去的。女儿是想老张从此就跟着她（他）们了，就在城里养老了。可是老张那么想回家，女儿留得住他的人却留不住他的心，只好遂了老张的意。

在城里，老张已经想清楚了：他是离不开小镇的，晚年得在小镇度过。他要好好安排他的晚年。

老张回到小镇，很快就结了婚。小镇上守寡的老太太多，鳏居的老头少。老张一时成了抢手货。时代在进步，小镇上也很开明，八十岁结婚也没有人笑话。老张经过慎重考虑，选择了一个认识了几十年的老同事，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也都一大把年纪了，没有什么好害臊的，一拍即合。大家都老了，需要的就是一个伴而已。两老认为大家都有退休金，经济上不依赖儿女，再说了，双方的儿女都是知书达理的人，肯定不会反对的。两老去拿了结婚证，把家当搬到一起，过起了小日子。事后才知会了各自的儿女。两老心里颇有一点“生米煮成熟饭”的得意。

老张到镇边边上的村庄租了三十亩地。租地不难，现在农村青壮年大都出去打工去了。地有人种着，比荒了强。老张带着新娶的老伴去武汉的农科研究院买回了几十棵苹果、梨、桃、杏等良种果树苗种上。地的周围栽了一圈速生的杨树。果树间的空地里种棉花，其余的地里种油菜种水稻，也种一些四季蔬菜。老张给自己的三十亩地取名“花果山农庄”。

儿女们颇有怨言。怨老张事先不和儿女们商量就再婚了，好像生怕儿女们反对似的，其实只要老张自己觉得快乐，谁都不会反对的；也怨老张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去种地折腾自己。

儿子说：“爸，咱们不就是因为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知道种地辛苦，才要跳出农门的吗？您可倒好，年青的时候辛辛苦苦跳出来了，老了吧，还要退回去做农民。您图什么呢？”

女儿也说：“爸，您看您，不缺吃不缺穿的。咱们做儿女的也没有对不起您的地方。您这是干啥呢？”

老张说：“不图个啥。锻炼一下身体。还有，我想做大地上的一棵树，而不是城市里的一盆盆栽。难道你们不觉得本来好端端的一个一个人，都是参天大树，一住进了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就都变成了盆栽吗？”

“我想过了，我这一辈子吧，没有好好为自己活过。年幼的时候要拜师学艺、要当兵、要跳农门，成家了要养活儿女、要供读书，现在老了，退休了，总该干点自己喜欢的事了吧？”

“孩子们，你们还别说，我就是喜欢种地，就是喜欢在地里忙碌。孩子们，你们还记得花开的声音吗？你们还记得稻穗儿的歌唱吗？不记得了吧？我告诉你们，没有什么比田野更美的了，没有什么比种地更快乐更惬意了。洒下种子，看它破土而出，一点一点长高长大，给它锄草、灌溉，精心呵护，直到它成熟收割。种庄稼就像抚育孩子，庄稼成熟收割就相当于孩子长大成人，我的心里是一样的快乐一样的欣慰。这个过程，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快乐的里程。你们知道吗？我在田间地头，抬头可以看到蓝天白云，低头可以听到草丛里虫子唱歌，有凉风习习，有鸟语花香。多么诗意的田园生活啊！你们说，有哪一种养老的方式能幸福快乐过种地呢？”

儿女们被老张文绉绉地掉书包逗笑了。女儿说：“爸，您还真当您是陶渊明了？”

儿女们觉得老张就象上了瘾一样，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也就不反对了。他们虽然在城乡交界的地方长大，可是没有种过地，没有老爷子说的那些体会，无法理解他对土地的迷恋。小时候，田野带给他们很多快乐，可是，也没有必要亲自去种地呀！他们觉得，老爷子现在的状况，应该叫做老年偏执狂，有福不享，偏要吃苦。那就由他去吧！儿女们想，只要他老人家快乐就行了。也许，他种个一年两年，累了倦了就放弃了。

倒是老张打的那个关于大树和盆栽的比喻，儿女们细想一想，觉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老张邀请儿女们去参观他的农庄。

儿女们去了，大吃一惊。这个老爸，看样子是真正喜爱农耕生活。农庄弄得像模像样的。

田头有座木结构的茅屋，搭了凉棚，打了一口井，养了一群狗。还有个厕所，别人家的地头可没有这个。看起来老张是要在这块土地上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到这一刻儿女们终于明白老爸是来真格的。今天看到的这一切是他蓄谋已久的。

儿女们拿老张没有办法。让他在城市里养老的心愿是无法达成了，只好尽量让他生活得舒适一点。儿子在小镇中心，菜市场对面买了座平房给老张。因为老张说他喜欢住平房。这个房子地理位置好哇！对面就是药店、菜市场，拐弯就是网吧、茶馆、麻将馆，步行五分钟上防洪大堤就是超市、理发店，骑自行车五分钟就到了老张的农庄。

儿女们回去了自己各自工作的城市。

老张快快乐乐种着自己的地。老两口不愁吃不愁穿的，地里的收成不是很重要，不等着那个钱过日子。地里的活干得过来就自己干，干不过来就请人干。

果树第三年挂果了，结得不多，可也把老张乐坏了。老张托人捎给孙女一袋苹果。

孙女给爷爷提意见说：“爷爷，您种的什么苹果，都是虫！”

老张说：“爷爷种的是绿色无公害食品，没有打过农药的。你削果肉吃嘛！不要吃虫就行了。”

过些日子老张又捎了自己地里产的黄豆。

还特地打电话对孙女说：“这个黄豆可没有虫子。叫你妈给你磨豆浆喝。”

地里的收成渐渐多了起来。老张惦记着城里的孩子们。恨不得田里的产出都给孩子们捎去，可是新鲜的果蔬不好运输。明明摘下来漂漂亮亮的果子，大老远捎过去，常常就在路上给虫子吃了。老张只好就在小镇上卖掉。

也有可以留给孩子们的东西。那就是地里种的油菜籽轧的菜籽油，有时候种点芝麻还能轧点芝麻油，老张都给儿女们留着，等他们过年回家来带走。还有地里种的棉花，老张挑了最好的给儿女们每家都弹了四床被子。

渐渐地，儿女们来电，话题也越来越多，问田里的庄稼长势怎么样，问雨水多不多，问菜籽的价格、棉花的价格……，和老张分享他所有的喜悦。这地，已经不是老张一个人的地了，是张家全家人的地了，所有的儿孙都牵挂着它。倒不是牵挂着它的产出，牵挂的其实是老张。这块地带给老张快乐，就是带给全家人快乐。

这一年，女儿离婚了，外孙女没人带，送回来小镇上学。

小丫头一回来乐疯了。

城市里哪里有小镇这么美这么好玩呢！

田野里有各种各样的花。油菜花开的时候，田野里全部是黄灿灿的花的海洋；燕子花开的时候，田野里又全部是一片紫色的花的海洋……还有好多人家房前屋后篱笆上开的花。很多花都叫不出名字，可是它们都是那么美。还有成片成片的绿荫荫的杨树林。

蝌蚪是小丫头从来没有玩过的，新奇得不得了。用小盆子养了不少，看着它们长大，又依依不舍地去池塘里放生。

春天捕蝶、捉蜜蜂，去田野里摘蚕豆荚；夏天去捉知了、捉萤火虫、去池塘里采菱角摘莲蓬、去地里掰玉米摘西瓜；秋天去钓鱼、去挖藕；冬天去田野里捉刺猬，在雪地里支了簸箕捉麻雀。

小镇太美了太好玩了。小丫头整天跟着小伙伴们或者是老张，玩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空想妈妈。她很为她是这个小镇的孩子感到骄傲，根本不愿意回城里去。

小丫头对老张说小镇是她发现的“美丽新大陆”。老张说这块美丽大陆不是新的，早就存在，他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玩着同样的游戏长大。

老张说：“你玩的这些都是外公小时候玩过的，你妈你舅舅他们都玩过，他们都可会玩呢！你小舅舅最会捉刺猬捉蛇玩了，他老爱在文具盒里养着一条蛇。你大舅舅就最会半夜打着手电捉青蛙捉黄鳝了。你妈就最喜欢花啊草啊小蜜蜂萤火虫的。外公是最会钓鱼。等他们下次回来，让他们带你去玩。”

小丫头真的去问妈妈。妈妈说：“是啊！小时候真的好玩，田野里好玩，家里也好玩，家里就象动物园。小狗狗是妈妈养的，鸡鸭鹅是外婆养的，猪是外公养的，小猫咪和小乌龟是小舅舅养的，鸽子和小白兔是大舅舅养的，床底下老有刺猬跑来跑去，那是小舅舅从田野里捉来养在床底下，说是用来捉老鼠的。”

“妈妈就喜欢小狗狗，看到可爱小狗狗就要找别人要一只回家养起来。可是你那已过世的外婆是属狗的，家里什么都准养，就是不准养狗。每次妈妈弄回家的小狗狗，你外婆都趁妈妈去上学的时候偷偷给扔掉了。妈妈那个伤心啊！每次都要大哭一场。每次都要说外婆偏心，为什么哥哥可以养七只猫咪，而我不可以养一只狗？”

小丫头被妈妈逗笑了。她好羡慕小舅舅可以养七只猫咪，一群猫咪簇拥着小舅舅，那该是多么有趣啊！她安慰妈妈说：“妈妈，你不要伤心了。我也喜欢小狗狗。外公现在养了一群狗呢！给他看果园的。我经常去和它们玩呢！下次你回来，我带你去玩。”

外孙女的到来让老张非常快乐，忙完地里的活，就忙着陪小丫头玩。地里的瓜啊、果啊都是小丫头的，由着她吃，由着她送小伙伴品尝。

有一回小丫头带同学去老张的农庄摘橘子吃。同学说：“这不是张爹爹的果园么？不要摘了，被抓到了不好。快走吧！”

小丫头骄傲地说：“张爹爹是我外公。你放心摘吧！“

老张听说了这事，乐得合不拢嘴。

还有一回，小丫头从家里拿了一只锅出去，说是和同学们野炊。拿出去的时候铮亮的锅子，拿回来就漆黑漆黑的。

老张笑得不得了，对小丫头说：“你们这些傻孩子，是不是用湿柴禾烧火了？”

小丫头说：“柴禾还要分干的湿的吗？”

老张说：“当然啦！湿柴禾烟大。烧火要用干柴禾烧，才不会熏黑锅子熏坏眼睛。你别小瞧了！干啥事都有个讲究的。”

这样子有趣的事多了去了。

老伴叫这爷孙俩老顽童和小顽童，还是网络版的。

你听，小顽童说：“外公，你明天要到校门口卖玉米吧？”

老顽童答：“欧耶！”

“那你给我留七个不要卖，我课间出来拿。我要请我的好朋友吃。”

“欧耶！”

老伴听着爷孙俩的对话开怀大笑，笑骂老张：“你这个老疯子，你这个老顽童！”

老伴常常被这爷孙俩逗得笑个不停，她没有想到，晚年可以过得如此快乐。她只希望可以和他们一起走过这最后一段生命之旅。他们这个组合家庭，成为小镇上的典范。左邻右舍不知道多么羡慕他们。

儿女们听说了老张他们的幸福生活，也都羡慕得不得了。谁不羡慕这种生活呢！吃的是自己种的新鲜果蔬、自己种的油菜轧出的油、自己种的水稻碾出的米，住的是平房，接地气，睡的是自己种的棉花弹成的铺盖。天亮就起床，天黑就睡觉。祖孙三个相亲相爱，有什么玩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多么快乐、多么幸福、多么健康的生活！还别说，自打种上这地，老张还真的就百病全消了，身体那是倍儿棒。

女儿打电话回来说，年纪大了，越来越讨厌城市了。城市的夜，总也黑不透，到处是路灯，到处是霓虹；城市的空气里总是有难闻的味道；城市总是那么吵闹、那么喧嚣。

女儿说：“爸爸，我好想家。家里的夜是那么安静那么深沉，在家里睡觉才是真叫一个香啊！在城里老失眠。家里的空气真甜啊真清新啊！我好想家，好想小时候。小时候那么好玩，田野里总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家里总有那么多小动物。小时候，真快乐！我好想回到小时候，好想永远不要长大。小时候，一心想着要到大城市去，要做真正的城里人。可是做了城里人又怎么样呢？远远没有在小镇上生活那么快乐。有时候想一想，觉得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小镇上度过的。”

老张说：“人哪！都是这样的。小的时候盼长大，长大了又希望永远不要长大。总想着去远方，去建功立业，到了远方，最后却发现最思念的还是家乡。你累了，就回来休息一下吧！将来你老了，也可以回来养老啊！人老归田，叶落归根！这是自然规律嘛！”

儿子说：“爸爸，您一定要健康长寿。您健康长寿，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支持，我们就不用分心照顾您，就可以放心在外面打拼。您那几十亩地好好侍弄着，将来我们老了也可以归隐田园。象您一样过着幸福的生活。”

老张开心地笑了。儿女们终于理解了他。

是啊！他爱小镇，爱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他的幸福就在这块土地上，他这一生所有的快乐回忆都在这里。这世上有谁不爱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呢！很多人年青的时候不懂这个道理，年纪大了自然就会明白了。

老张觉得他就是一棵树，扎根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地生长，在蓝天下歌唱。

老张快乐地种地，快乐地陪着外孙女长大，快乐地为儿女们守护这么一块累了倦了休息的地方----一个满载幸福的地方！这个地方有开明的风气，有平坦的乡村公路，有电视电话，有网吧，有超市……有文明世界的一切；这个地方也有古朴的民风，优美的自然风光，传统的农耕生活……有着亘古不变的美丽富饶；这里没有城市里的喧嚣、压力，只有大自然的温柔相伴。孩子们可以在这里自由地奔跑快乐地成长，老人们可以在这里悠然携手度过人生中最美的晚景，年轻人在外面累了倦了可以回到这里在这里抚平创伤休养生息。这里，是一个满载幸福的地方，是我们的灵魂休憩的地方！这里就是湖北省石首市南口镇！

20080626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