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日子,随目光相叠,心灵多悟,他一次次感受到她内心的顽强和坚韧:在对抗来自生活和心灵的巨大压力时,显现巨大的承受力及惊人的沉默度 ,感慨系之。 因而判定她非同凡俗,就爱屋及乌地回味她的气质、内涵,当他醒悟到自己心中莫名其妙的依恋时,自感她的魅力深深渗入了自己的灵魂,不免微微自嘲和叹息。
他具体地想起了那个雨星微微飘洒的下午,他和公路那边匆匆归家的同事一样,下车径往前奔。
“乘车还是走路?”听出是她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只见她从背后疾步赶上,风风火火,像是破雾而来,女性的风采焕发不可抵挡的魅力。他不动声色,可内心免不了一阵颤抖。
“你陪我,我就走路。”他说。虽则请陪,实想伴她,如果她答应,那么,随便什么方向都可走,距离不是问题,散步嘛。闲步通幽曲径,甚或取道水路,乘船别有一番情趣,何其美好。他又担心声音说得太重,让别人把内容听了去。不觉用眼睛扫描一下,幸好公路对边的同事没有侧过脸来窥听他们的对话。
“我……下雨……等车不方便,”她甩一甩头发,垂落目光道,“乘摩托又有雨……”
那当然只有走路更合逻辑!
走在路上,他知道自己可以放肆地看她的脸,因为她容忍,每当这样做时候,她面盘变得越发轻柔甜美,并慢慢垂落眼皮,让睫毛抖动,顺手捋一下额前的头发,顺势转过脸来,睁大眼睛回看他一下,他觉得她的眼睛在这个时候亮晶晶的。忍不住多看几眼,又感觉她纯洁的面容失却往日的光泽,透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和疲倦,就像阳光炙烤下的花瓣,但他认定,只要露珠再次滋润和妆扮,花瓣迅即嫣然绽放。
此时此刻,他眼前的她焕发别样的美,她眼中的他有大树般稳靠。她心中总有一股倾诉的欲望,以往因为孤独,没有倾听的对象。她早就觉得应该找一个能够聆听自己心语的人,找来找去,觉得身边的女性口齿不牢,对她们说的时候爽快,说过之后后悔,不安全啊,后来竟然发觉,他是那么令她心安。她总想遇到与他单独一起的自然机会,如果迫使自己制造这样的机会,她还是不敢,女性的矜持嘛。今天看他走在前面 ,她便大步流星地跟上,这个机会是合情合理的,虽然路那边有匆匆归家的同事,路这边只他们两人。人流和车辆在她心中变得悄无声息,她暗自庆幸,你们尽情地流动吧,正如我俩的尽情散步,只要人流车流存在,就没有多疑的眼睛看过来,我们步行就那样自然合理,心灵企盼和顾忌也就得以悄悄掩藏。曾经但愿远离人丛与喧嚣,此刻唯愿它们把我俩密密包裹、竭力隐瞒。
“别像上次。今天你一定要陪我走完滨江路。”他想到上次那个艳阳日,与她兴高采烈的同行,可有始无终,走到中段,她突然想起有事离去,同行计划没有完成,后段安静的绿荫路程本可以催生脉脉气氛,却成了他的孤独之旅,接着独自乘船而去,心中落落。其实她沿着如盖的浓荫路程回家也不算错路,只要熟识的目光不存在,她和他都不喜欢拥挤喧闹的人丛。当时他思考着,难道浓荫下有她熟悉的目光,有需要拒绝的安静?不得而知。但没有共同领略罗曼蒂克式的绿荫,怅然若失。试想平时,斜阳喷金的黄昏,或者霓虹闪烁的夜晚,有多少人依依而过,我们偶然路过,何必规避!他揣摩她的拘谨,慎重和顾虑,心里也就释然。但他此刻还是动用多情的责怪。
“我呀,”她犹豫答词,“那么今天我走滨江路吧,反正不转路。”
“其实你也可以乘船呀。”他征询着,耳畔似乎响起“百年修得同船渡”的歌谣。
“那就不走那么远……”声音有些轻幽,似乎遥远。
他不以为意,顺势欣赏她俏媚的面庞,粲然的微笑和秀颀的身姿,好像这个时候她是属于他的。自从他俩有着脉脉好感以来,他就习惯于这么看她,她也习惯于这么被看。每当往日她从他眼前飘摇颀长的身影远去,他的视线粘稠的丝线般被牵去、拉长,直到默默远去,消失,直把他的遥望只剩下朦胧远山和淡漠云雾。她也一样,眼神里老远会搜寻到有关他的视听信息。此刻,她游移他的身边,他心里感觉她就像一苞陡然新出的花蕊,颤抖的蕊芯弥布娇黄花粉,想轻轻掬入手心,捧于鼻前闻嗅、领略芳醇,熨贴唇边吸吮、品尝甘美,又怕这粗俗行为亵渎纯美,影响高洁,靠近时旋即慌忙退远,保持距离。
纤细的呵护之心啊,谁可知道。
谁也不能知道!
他发现她用脚步丈量出自己的心情。什么人群、什么地方,走什么位置、什么速度,隔什么距离,那样思虑周详,自然得体,浑然如一。
其实她很冷静。
绿荫下,她轻移莲步,似乎沉浸,任思绪漫流。树上落叶飘下、旋转、坠地,他看见她轻轻踏过,他想落叶会摄下她的芳影,记录她的心情,留下她的体温,如果漂转水流,还会把诗情带给远方任人吟唱;即便融入泥土,还会把青春还原为嫩芽让人感奋;倘若进入炉火,还会化作腾腾闪耀的火苗使人温热。如果拾起一片,作为纪念,那时默默凝视,会若有所思、会怦然心动吗?
他想了很多,同时也在听她诉说。她发觉他时时走神,欲问又止。她想,他是我唯一倾诉心语的伙伴,自己的所有秘密,对他是敞开的,自己的姐妹、同学、朋友,都不曾聆听到自己毫无遮掩的倾诉,也许是他眼睛辣辣地看我,才会走神吧。这样一想,心就甜蜜起来,非常满足。
树下升起了薄雾,薄雾里,由于她反复絮说彷徨无奈的话题,渐渐翠眉微蹙,心意苍茫。他知道那是生活中的烦心事搅扰她的心灵,他怜惜而不知如何安慰。
她一再责备自己,一再询问未来和未知 。 她蓄积了厚重的烦忧、酸楚、苦闷,她想排却,她想诉说!
他再次聆听他心灵的倾诉,仍然深深惊讶。
他能给予她答案吗?他的的观点正确吗?他的看法不会影响她的人生吗?他如是想,但愿分担她的沉重。
她说,单位两个女性候选人,她是其中之一,选一位到高一级院校深造,我更有成绩,更有能力和魄力,为什么我最终不能去?领导说,正因如此,所以你不必去了嘛,单位离不开你!听她这么说,他就换一个角度安慰她:譬如说,单位那次评先进,他和另一个是最佳人选,二选一,领导安慰他说,你的成绩大,机会多;而对方需要鼓励嘛,这次你就风格高一点。
她无语,相视而笑。她转儿说:“我不该早结婚,像小禅那样,多享受单纯生活,多好。”
“反正都要经过这道坎。”
“我嫁得不好。”
“别人羡慕你们都来不及呢。”
“我们没有共同点。”
“你们结婚本来不都是凭借共同点的,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他笑笑,顿一顿,“懂我的意思吗?”
“不该在一起的意思。”探询的目光。
“不是。结婚在一起凭的就是不同点,譬如男、女,否则便是同性恋。互补嘛,不一定都要相同。慢慢融合。”
这个俏皮的解释让她笑了。
他担心冷静过后她会后悔冒失说出过多的私事,劝道,“不要随便说这些,传播开来会有影响。”
…………
绿荫道把他们带进琐碎的历史,刺耳的音响又时刻把他们拉回现实。
已降微雨。她的面庞有些苍白、憔悴,那是内心无助的表征。她说过,她的婚姻很不幸,已经势同水火,但为了孩子,她要一人承受家庭经压力,但又拒绝父母的接济,说一定要挺住,过了这一坎就会好……
他感叹她有女性少有的坚韧与旷达!
此时,绿荫道上她的眼里,没有城市闪眼的繁华热闹,没有烟雨蒙蒙的诗情画意,只沉浸在诉说欲望中,山一般忧烦要推倒,水一般心事要诉说,想畅所欲言,似乎千头万绪,最终深深感叹:
“还是你说的那句:‘欢乐的时候就欢乐,痛苦的时候尽管痛苦!’”
“当然应这样,敢爱敢恨,能苦能乐。”
“我与同事关系融洽,但家庭关系处理怎么这么糟糕。”
“矛盾无处不在。”
“我太痛苦,嫁得不好。”
“看,你又来了!”
“我老公竟然说‘不在乎'我!”
“是这样吗?你这么出众,上进,有内涵,有气度,真不在乎吗?”
“他真这样讲。”
“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在家里,每天不记得如何度过的。”
“看电视?上网?看书?……”
“都没有。”
“那做什么,坐着发呆呀?”
“还是应该像你说的,不在乎过去……”
“当然!只要现在和将来过得好。”
“可是我很传统。”
“那也好呀。”
“我问过小禅她们,一起聊过,假使她们的男友与别的女人同居过,她说她‘不在乎'。”
“这说明她很现实,很现实的人会得更多的物利——原来她们是重物利的人……”他说着悚然一惊,她绕来绕去就为这个痛苦。
“可是我很传统,重精神的,是注重精神方面的人。你呢?”
重精神,意在追求纯洁无暇、完美无缺吧,你的“精神”怎么说呢,匆忙紊乱的昨天,谁不希望它简单纯洁、质朴温热?至于我,当然重精神,轻物利,拙朴真实,不羡慕权势富贵,不向往高楼大厦,不贪恋豪华小车,除工资,物欲在此枯萎。并非吃不着葡萄就说酸的那种心理,我,一个唯美主义者和现实批判者,对真善美无限爱慕和追求,对假恶丑无比憎恶与痛恨。他这样想。但要他解说一个也许刻骨铭心的记挂、构组生命的昨天,敏感、棘手。
“一个重精神的人陡然改重物利,转弯太难,有些观点几乎与生俱来。改变人生观也许使人变好,也许使人变坏,但肯定痛苦。只有忘记过去,因为那是无奈的;好好把握现在和将来,坚持自己正确方向 。”
“今天,我把自己痛苦说出来,心里好多了。——我的朋友不多,就是小禅,我也没有说。”
“感谢你的信任,我会守口如瓶的,这你知道。”
一番知心话,他心有所动。她也想,我就这么大胆地跟他说了,志趣投合真是自然遇合的,可欲不可求,求得的也只是虚幻。鲁迅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他,我也足。
他想,友情的选择,心灵的敞开,她做得郑重而审慎,一个女性竟有如此城府。但既如此,结婚怎么就轻率了?
不觉到了绿荫尽头,他不由的停住脚步,立定在那棵树冠如盖的枝叶下,借此遮盖烟雾般细细飘拂的小雨。这应是分手岔道,他希望她停下来,多站一站,让自己多聆听她喃喃絮说,多看她娇柔略带凄怆的容颜。可她没有停,信步向前走去……
走的不是回家捷径,而是渡船码头!
“你回家的路转向了。”他提醒。
“我坐船。”
“那么我请客——请你坐船。这个客不容易请吗?一元钱 。”他笑笑说。
其实她让自己转了弯路。
他何尝不是在弯路上转?
滨江河畔,空旷辽阔,一览无余。薄雾翠烟,蒙蒙远山;闪亮的一带江水,青翠的一岸杨柳,碧绿的一坡草地。在这样的地方,他愿与她一直同行,只要江水没有干涸,只要青绿没有褪去。 而她,早愿与他同行,有她的行动为证。
一个盛装女人走过来,把他们看成一对,邀他俩去唱卡拉ok,原来是生意老板。她说,我们坐船。他没有理睬。
“你应该算幸福的,”他指着对岸排排青青柳色、行行娇黄女贞,说,“那不美吗?你住那样美丽的地方!”
他俩站立船栈。一板木跷指向对岸,船未拢岸。他看她眼神天际一样苍茫,安慰说:
“一切都已过去,随这一江流水,一去不返。”
“有你说的这么简单吗!”
他无言以对,江水沉默。江心旋涡变幻接续,江边草叶轻雨凝聚,悄悄滴落。
“我好像记得,这是你第二次坐渡船吗?”她问。
“应该是。上次水高,江宽,苍茫,好看。”
“浪高水多就好看吗?”
“当然。不过,这次增加了另一道风景……”
她无语,似乎为体悟出对话的玄机而沉思。如果她问,他准备夸赞她说,你就是一道风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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