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一生养育了我们兄妹五个，我大妹妹因工作关系安家上海，小妹妹一家因我妹夫工作调动前年迁去县城，二妹妹虽然还和父母住在同一个小镇上，今年却去了附近的城市陪女儿读书，弟弟做送变电工程常年在各地跑，我自己也于大前年在大学城边上买了房子，父母身边其实已没有可照顾他们的子女。上次我回乡下看望他们，发觉老人身体变化很大，大约应了“一岁年纪一岁人”的俗话，回来后和妻子商量，想在城市给老人租房，这样方便照顾她们，妻子二话没说，只是要我先做通老人的思想工作，然后去找房。

其实我家的房子很大，儿子毕业后虽暂时也回到这座城市学习工作，但白天基本不在家；妻子在市里一家医院上班，工作很忙，最多也就晚上回来做点家务，我自己近年一直在四处奔波，所以家里的房子几乎空着，让父母来我家里住，应该是最可行的，这个念头老早就有，也和父母提过几次，但老人就是不愿意，理由是暂时还能照顾自己，而且不愿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故土，不习惯冰冷的城市生活。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因为母亲和我说过，虽然婆媳间二十多年没犯过红脸，但毕竟不是在一个屋里生活，他们担心这种和睦会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而失去，母亲说得很轻松，但我听来却很难受。我理解他们的想法，生活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自己的方式，一旦改变这种节奏，就会衍生出很多问题，我父母深明事理，自然会想到这一层。

我父亲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乡下，做了大半辈子的村支书，不知亲手处理过多少起家庭纠纷，因为公正，因为丰富的经验，树下很高威望；我母亲退休前是小学老师，说不上有多少学问，却凭着对孩子的爱心和责任心，赢得全镇人的尊敬，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留在那个小镇了。我很长时间在小镇的学校教书，其间有过多次机会去城市工作，我都放弃了，原因也是不愿离开父母。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我不得不迁移，父母在，不远游，每念及此，内心总是很难受。如果不是考虑到老人的健康状况，我也不想改变他们的生活状况。父亲爱个花鸟草虫，喜欢钓鱼，现在是不敢去鱼塘了，因为经常晕眩。母亲喜欢读书，偶尔也和街坊打打牌，算是有益的健脑运动。老两口最大的乐趣是晚饭后散步，因为他们的榜样作用，小镇参与散步的人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的，和早晨赶集差不多。基于这些原因，我和妻子商量，租房必须是在她工作的医院附近，便于随时看望老人，环境尽量好一点，带院子的一楼，老人不能脱离地气，也方便养花，两个居室，这样可以让儿子过去陪老人住。

那天我专程回去和老人商量，中午，母亲做了几样小菜，父亲开了一瓶酒，话题从询问我在外地打工情况开始，知道我身体一直不大好，为了生活远走他乡，老人一脸的不忍，我忙将话题岔开。又询问我儿子毕业后工作学习的情况，听说一边工作一边备考口译师、人力资源管理师，老人才高兴起来。我曾经不止一次对儿子说，将来可以不孝顺父母，但不可以不孝顺爷爷奶奶，因为是爷爷奶奶将他带大，养成了他很好的行为习惯。好在儿子很懂事，总是尽自己所能关爱爷爷奶奶。

父亲二两白酒下去，脸上泛红，话也多了起来。我迟疑着，将准备给他们租房请他们去城里居住的想法说了出来，没容他们说出意见，我赶忙说了一大堆的理由，最有说服力的是让他们过来陪孙子——孩子又要工作，又要复习，晚上还要上课，打车回我们现在的家不方便不安全不划算。说完，我呷了一口酒，静观老人的态度。

良久，父亲说，我和你妈知道你的心意，你们兄妹都走了，家里不再像以前热闹，出来进去的就是我和你妈，我们也想过和你们靠拢一点，离得近点，只是眼下你们经济不宽裕，房租也是一笔钱啊，再说，我们还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何必花冤枉钱？你们能常回家看看就行了。还有一层，你是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你也要征求他们的意见，我们不想因为自己闹得你们兄妹不和。这几年你出了那么多事，看你现在的身体，现在的状态，我和你妈只会心疼，也帮不上忙，你年龄也不小了，自己身体要紧，就别去外地打工了，怎么着不也是过日子?

我默默地饮酒，不知怎么劝说父母。母亲见我不说话，便开口说，你爸说的对，你有这份孝心我们很高兴，等等吧，到我们失去自理能力那天，听你们的安排。

我叹了一口气，将儿子的电话拨通，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我希望孩子能做通二老的工作。爷孙俩在电话里说了很长时间，最后父母交换一下意见，态度有了改变，同意租房，答应每月去住上几天，但要我和弟弟妹妹们说清楚。

我明白，在父母的心中，家和万事兴，和睦比什么都重要。

和父母告别回家后，不几天就是中秋了，节前，妻子去了北京，说是看望她八十高龄的母亲。老太太去年春天去的北京，住在她小儿子家，中间我去看过她几次，身体还行，就是精神不大好。一个在乡下住了一辈子的人，晚年去了京城，关在十七层，每天在几十平米范围内活动，最多也就是站在窗前眺望首都越来越蓝的天空……想想，是很可怕的事情。我忽然问自己：做子女的，怎样对父母才是孝顺？也许遂老人的心意，别主观武断甚至粗暴地干涉他们的生活，让老人每天都有好性情，愉快地过自己的生活，这才是重要的吧。我开始怀疑给父母租房的正确性了。

妻子从北京给我信息，说是希望我能接纳她母亲，让老太太来我家小住几个月，待过完生日再回北京。我当然没有任何意见。老太太回来了，过去趾高气扬的儿女们对我谄媚地笑，让我毛骨悚然。我不热情地留饭，席间讨论老太太的晚年生活，我说老太太愿意住我家我很欢迎，就这么一直住下去吧，直到住腻味了为止，也欢迎你们经常来看老太太，家常便饭，招待不周的地方大家别在意，至于生活费用，不用你们操心，我不会用老太太一分钱，也无需你们出钱，对老人，各凭各良心吧。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先，就是希望别再生事，别再折腾老人，让老人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安度晚年吧。

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因为老太太去北京前，住哪儿怎么生活一直是个问题。据说老太太有点钱，所以惹出了麻烦，后生们也有良心好的想尽孝心，但免不了遭人非议，所以基本上是几个儿女家轮流住，每家几个月。亲情在金钱面前常常不堪一击。我一个朋友的叔父一辈子单身，平时没人过问，晚年出了车祸获赔几十万元，结果地方政府也没本事给突然冒出来的孝顺后生们分配这笔遗产。还有一个亲戚的母亲生病，本来不足以致命，但一群儿女没人管，老人含恨辞世，因为是大户，白事收了不少礼钱，结果为分钱大打出手。亲情就是分财产时将平时没有关联的所谓亲人人召集到一起的那种关系而已。

中秋节的早上我很踌躇，因为我不知该留下陪岳母大人过节还是回到父母身边。儿子说，你应该回去，因为你和爷爷奶奶说好的。惭愧之余，我高兴地看到，儿子真的长大了。

弟弟开车接我，路上，我将租房的意思和弟弟说，也许开车需要专心吧，弟弟没有说什么。到了家，父母很开心，因为除了我上海的妹妹一家，其他人都到齐了，这是春节才会有的团圆，父母一直笑着，随笑容溢出来的全是幸福，我的心一阵潮热。

给父母租房的意愿终于没能实现，因为饭后，母亲将我叫到一边对我说，老大，租房的事暂时算了吧，听说老大姐（我岳母）来你家了，你要好好照顾她，老太太一辈子不容易，我们过几天去看望她，你先给带个好。我和你爸你不用担心，按你说的，我们半年体检一次，活到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想不开啊？查出毛病也不怕，现在医学多发达啊。吃饭时你爸没让你提租房的事，是我们商量好的，别怪弟弟妹妹们，你们都是好儿女，你们好好生活，就是对我和你爸最好的孝顺。你爸让我说说你，老大，年龄不小了，身体搞成这样，自己多注意啊，别去外地打工了，欠点债也不可怕，慢慢还吧，瞧着你的身体我们揪心，唉，不唠叨了，我也不留你，快回去吧，其实你今天该留在家里陪老太太过节的……回吧，让老二送你。

回途，老二安心开车，我闭目假寐，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到楼下，我下车时，老二说，哥，别怪爸妈，他们在乡下住惯了，这么大年纪了改变生活环境不一定好。我把这个工程做完也打算回来了，在家门口找个事做，好照顾他们。你安心做自己的事吧，有事说一声。不上去了，走了，问老太太一声好！

站在楼下，看着老二把车开走，许久，我问自己：这件事我做错了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