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虽没有闭月羞花般的美貌,却是莞城里小有名气的才女,她善于搬弄笔墨,煽动情怀的诗词在她笔下可以挥洒自如。令人不解的是她总喜欢让额前的发遮住半边的脸,没人看见过她真正的容颜,那是一个谜,带着神秘。没人知道为什么,因为她不愿揭晓。
仰慕她的青年才俊不在话下,而她总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众人只知她寡言少语,却不知她喜怒无常。赵是众多仰慕者中最为殷情的一个,他被她满腹的诗词所倾倒,故而穷追不舍。玲见赵的第一眼时很惊刹,随后便也镇定自若。赵却忽略了她眼里那道一闪而过异样的光。对赵,玲故意欲拒还迎,赵误认为是芳心暗许,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只为她。她却但笑不语,那笑,一丝阴冷,细看时又瞬间化为虚有。赵轻吻她的唇,甜蜜芳香。玲怔住了,推开他,半边的脸带着冷笑。赵不解,拥她入怀。玲伸手撩起遮住半边脸的发,赵僵住了,不寒而栗。只见那半边的脸血肉模糊,左眼仿似曾经被人用利刃刺瞎,还渗着血,那血鲜红鲜红,在凝固、冻结。恐惧不言而寓,赵被吓得哽住了喉,什么也叫不出声,浑身哆嗦,双腿一软便跌坐在地,然后连滚带爬地逃。
“不是仰慕于我吗?”玲娇笑,带着嘲讽。什么倾倒?什么海誓山盟?也不过如此!
玲想起了前世,那段血腥的往事。
玲和奕两情相悦,她非他不嫁,他亦非她不娶。他们本可以幸福地渡过此生,错就错在他们的姓。玲姓杨,奕姓李,祖上有训杨李不得通婚。玲是隋朝后人,奕乃大唐子嗣,唐灭了隋,取而代之;历史荣辱、国仇家恨岂容得下他俩微不足道的儿女私情?他黯然,她伤神,情非得已,只好忍痛割舍,从此各自天涯。
后来玲被迫与赵联婚,赵是宋国传人,唐取代了隋却被宋所灭,历史进化;玲是历史的牺牲品,她必须下嫁于赵。而赵对玲一见倾心,爱慕之意人尽皆知,玲却不屑一顾,始终对奕念念不忘。思念苦无药,相思易断肠;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却无法自拔。得知奕欲娶外族女子,她深夜飞鸽传书,邀他见最后一面,奕余情未了,便应许前往。竹林深处,刻骨铭心的恋人,两个孤单的魂一旦相遇就像燎原的火一发不可收拾……
“私奔吧!”玲肯求。奕犹豫不决,不是不爱她,只是他背负着国仇家恨、历史荣辱;违背祖上遗训不仅不孝,而且大逆不道。身为大唐传人,他岂能为了儿女私情背弃国家,落个千古骂名?不,他不能,他必须忍辱负重……
玲明白了,从袖口抽出一把刀刺向他的胸,顿时鲜血直流,玲握着带血的刀定在原地,奕睁大双眸看着眼前这个满手是血,欲置自己于死地的女子,是自己深爱的女子啊!他万万没想到她会下此毒手,爱这深,恨之切,是自己负了她不是吗?他何常不想带她远走,奈何国仇家恨,若背负千古骂名,生不如死;而死又有何惧?泪,不禁滴落,轻舔,咸中带涩。古人云:男儿流血不流泪!如今,他既流血又流泪,只因一个情字了得。想到此,他不禁狂笑,那笑,响彻云霄、凄凉刺耳,令人心悸。那笑,就像一道施了法的符,她的心丧失理智,双手不受控制猛地从他胸口抽出利刃又狠狠捅了进去。血溅在玲的脸上带着腥味,玲的手在空中颤抖,她亲手杀了他。不!不是这样的。她不要这样的结局,她不想他死,他怎么可以死?呵呵!他不能死。玲尖叫,开始语无论次。扑倒在他怀里,他却一动不动,身上满是血,那血逆流成河,此时夜空一记响雷,玲泪如雨下,肆意泛滥,淹没了这片竹林,也淹没了黑暗的夜。她拖着他的尸体,在竹林深处将他埋葬……
玲出嫁了,嫁予赵。新婚之夜,新娘对着铜镜轻抚自己如花似玉的脸,这张脸没有新婚的喜悦,也没有幸福的表情。突然镜中出现另一张脸,是奕,玲伸手触摸却始终落空。她的脸变成奕的脸,就连呼吸都感觉有他存在,原来他早已陷入她灵魂深处。玲看到了刀,那把亲手将他刺死的刀在新婚之夜的烛光下越发耀眼,她恨,恨那把沾满鲜血的刀,更恨这双手,是它握着那把刀将她深爱的人置于死地,她是罪魁祸首。杀他,她心已死,灵魂随他的尸首埋葬在那片竹林里,如今,华丽的外衣下只剩这副虚假的空皮囊了,要它何用?突然,她伸手抓起那把刀就往脸上划,血再次把刀擦亮映着新婚的烛光越发鲜红,玲看着镜中的自己,那血好美。她笑了,痴笑。她觉得这样还不够,于是又握紧刀深深刺向自己的左眼,她为这种疯狂的举动感到莫名的兴奋,无比激动,仿佛忘了一切疼痛。对于一个没有灵魂的人,疼痛算什么?名词?动词?还是形容词?都不是!残害自己,她在惩罚,惩罚犯下的罪刑,唯有这样才能得以解脱。
她拾起红头盖遮住了脸,坐在床沿等待着她的新郎,多么神圣的时刻啊!门吱呀地开了,她能感觉到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那声音步步逼近,突然打住;扑鼻而来的酒气在空中漫延扩散,一股血腥的味道刺激着新郎的神经,而这些却被宿醉的他完全忽略。洞房花烛夜,新郎只想着他的新娘,迫不急待地掀起那块红盖头,新娘那血肉模糊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鬼啊!”新郎吓破了胆,浑身哆嗦,双脚一软便跌坐在地。
玲站起身朝他诡异地笑。
“别过来!你别过来!”新郎拼命挪动身体。
“不是爱慕于我,娶我为妻吗?怎么,怕了?看看我的脸,美吗?”玲娇笑,那笑看在赵眼里如鬼魅般恐怖。
“救命啊!”赵连滚带爬地逃。
玲舔着血,嘴角上扬;目送她的新郎……
千年以后,玲仿佛受到诅咒,前世的美貌已不复存在,唯有那半边血肉模糊的脸,利刃刺瞎了的眼始终承载着前世的记忆,挥之不去。
风迎面吹来,那遮住半边脸的发随风飞扬,触目惊心。玲又回到了那片竹林,它位于陕西渭南,现在已是风景名胜,游人随处可见。竹林深处,空气里有他的味道,她拼命呼吸,她能感应到他的存在。一名高大伟岸的男子挽着一位美丽的外国女子与她擦肩而过,是他!感应越来越强烈,玲停住脚步定在原地,他仿佛也有同样的感应,时不时回过头望着她;终于,他放开外国女子的手,朝她走来。玲深深看着奕,他一点没变,前世的模样依然还在;英气的眉、如皓月星空的眸、微启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她却变了,不再貌美如花,额前的发遮住半边的脸,右眼黯淡无神,他却一眼便能把她认出。那是恋人的直觉,很强烈。
“玲!”他唤了她的名。刹那间她感觉天眩地转,泪,夺眶而出,这是今生第一滴泪;她的泪只为他而流。他抱住了她,吻去她的泪,吻去伤悲;她的手却在空中颤抖。
“你走吧!”她推开了他,风轻拂她的发,那被遮住半边的脸在他面前若隐若现。
“你的脸?”他怔住了。
她在笑,冷笑。那笑看在他眼里却化作了泪,既咸又涩的泪。
“呵呵!眼是我刺瞎的,脸是我划破的。我美吗?”风在吹,玲在笑。
“为何如此伤害自己?”奕的心好痛,为何她不懂爱惜自己?前世,她杀了他,他怎忍心责怪于他?是他负了她,死,他无所畏惧。
“我心已死,留这张脸有何用?”她恨,恨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恨这颗冰冷恶毒的心,残害自己,她在惩罚,为求解脱。
“前世,国仇家恨岂容得下我等儿女私情?我负了你,情非得已;你若要我死,我又怎能贪生怕死?今生,历史远去,就算你姓杨,我姓李又如何?我们只是天下间再平凡不过的普通男女,什么历史荣辱?什么祖先遗训?不过是一道枷锁,拆散有情人的枷锁。
奕轻抚玲被发遮住的脸,他的吻如青蜒点水般温柔。曾经,这半边血肉模糊的脸把赵吓得落荒而逃。而她深爱的奕呢?她亲手将他杀死的奕呢?却敢于抚摸亲吻,没有嫌恶,没有恐惧,唯有柔情。她是如此冷血恶毒地将他刺死,深埋;如今却还妄想得到他的爱。她应该受到惩罚,天诛地灭的惩罚,她为自己的廉耻而感到羞愧,她恨自己!
“我早就不爱你了,自杀你那晚就不再有爱了。我的心只有恨!”玲挣脱他的怀抱,淡淡地说。
“不,不要有恨!不要恨自己!”他怎么知道她恨自己?刻骨铭心的恋人岂会不懂爱人的心?爱之深,恨之切;失去理智,杀他是不想失去他,但却永远失去他。
“我恨你!”她爱他,无论时光穿梭,岁月流逝,她爱的始终是他;哪怕天地万物化为虚有,始终独爱他一人,不为所动。
“今生你若再杀我,我还是爱你,我的心始终属于你!”
“我不配!我是个丑八怪,人见人怕的怪物。”
“你若是怪物,我便是什么?”语罢他掏出身上的刀往自己的脸上划,他要向她证明,外表不过是肤浅又虚伪的假相,一副空皮囊;他爱的是她的人,她的心。她为了惩罚自己,刺瞎眼划破了脸,他也同样可以。真心爱一个人岂会在乎对方的容貌?
“不要!”玲阻止,太迟了。
他残害自己,为了证明他爱她,不畏容貌的丑恶?
好一个知情、知性的热血男儿!
从此,在陕西渭南,过往的游人只要有心就会看到一对痴情男女,男的戴着假面,女的发遮住半边的脸,他们相互依偎游走在竹林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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