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件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衫。领子和袖子滚着花边,胸前绣一朵粉红的月季花。
衬衫是我九岁那年小姨买来的。那年,小姨去金华摘茶叶。当我从她手上接过用白色塑料袋包装得有棱有角的淡蓝衬衫时,我想,金华肯定是个很大很大的地方,就像电影里的大上海一样大。
小姨跟我说,“的确良”衬衫穿身上听说很凉爽很凉爽的,连汗也不会出。我很郑重很信服地点点头。只是,很凉爽很凉爽的“的确良”要到夏天时才能穿。于是,在众多个星光闪烁的晚上,我心绪激动地关上房门,从一人多高的樟木箱子捧出那件衬衫,然后,对着衣镜,左右比划——那真是一件很凉爽很凉爽的衬衫,我甚至能感觉它细腻的质地正温良地抚摸着我的肌肤。
我终于选择一个初夏的早晨,把“的确良”衬衫套在了身上。我用心地体味着衬衫为我带来的温柔、凉爽以及熨贴。走进教室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唰地电了过来。我的脸霎时红了,而那位打着粗辫子的小朱老师直勾勾拿眼瞪我,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是的,这绝对是一件绝无仅有的衬衫!在我们村里,或者邻近的乡镇。我们偌大的村子,只有“上海婆”拥有一件“的确良”,那是她去年回上海娘家时,她在丝织厂当工人的老姐送给她的,袖子领子明显地发旧发黄。可是,即便这样,“上海婆”还是穿着这件“的确良”,绕村子足足走了两圈。她一边走一边风摆杨柳,一边嚷嚷:这料子穿身上收汗,不贴肉,着实舒服。
我不知道,我的小姨为买这件衬衫,摘了几百筐的茶叶;起早摸黑地白干了多少天?我只记得,当我穿着这件衬衫去参加乡校的文艺演出时,我让自己骄傲得像个公主。我像公主一样姿态优雅地站在舞台上跳舞。跳舞的当儿,一位拎着三角架的摄影师,在我面前,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没多久,同学小菜去城里考越剧团,不知怎么来我家借衬衫。小菜是牵着她母亲的衣角踅进我们屋子的,她母亲说,梅子的衬衫好看,穿上梅子的衬衫,我们小菜一定会被录取,我们家穷,小菜没有新衣服,去县城毕竟不比在乡下呀。小菜的母亲絮絮唠唠地说了很多,她的话在我脑子形成了这样一个理念:小菜穿上我的衬衫,一定会被越剧团的人相中。小菜是我的同学、同年伴,我当然希望她被越剧团相中,被越剧团相中就意味着,从此,小菜可以跳出农门,吃上国家的皇粮。
小菜最终没能被相中,不知是因为她唱得不好,还是因为她家没钱没势(这是小菜母亲的原话,她很怀疑她家小菜是被有钱有势人家的女儿给挤兑的),然而,我的那件衬衫,一直不见还回来。好几次,我都想鼓起勇气去问问小菜的母亲,问她是不是忘了还我的衬衫?或者是不是过几天还要借穿一回?但我每每在快到她家门口时,又惆怅地返回,我实在开不了口。
衬衫还回来的那个晚上很暗黑。那晚,停电。我在里屋凑着煤油灯微弱的灯光做作业。小菜的母亲来了,她先是狠狠地骂了一顿小菜,她骂小菜的时候用了“瞎了眼的丫头,闯下这么大的祸水,这可怎么办”这些词,而我母亲则在说着不碍事不碍事,什么事情不碍事?我直觉两位母亲的谈话与我的衬衫有着某些方面的联系。
好不容易做完了作业,我冲出里屋。小菜的母亲已经回去了,桌上摊着我的淡蓝衬衫,我的母亲则神情黯淡地坐着发愣。
我的衬衫!
我的衬衫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我的衬衫不是小菜母亲借去的模样了。它的肩头,被挂开了一个榆钱大小的洞眼。一时,我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几天前,它还是一件新衣服,几天前,它还能给我带来足够的骄傲,可现在,那个洞那么触目惊心地横在我的眼前,并且,在我入定似的注视中,幻变得越来越大。
眼泪就那么夺眶而出!我甚至无限地怨恨母亲,怨恨小菜的母亲,怨恨小菜。她们统统合起来欺侮我!小菜把我好好的一件衬衫就那么搞坏了,我只穿了那么几次,并且那么几次还是学校有重大活动的时候;小菜的母亲,故意来我家骂几句小菜就算把事情了结了,她不知道,这件衬衫,我是多么地宝贝呀,每次换下它的时候,我都用“凤凰”香皂搓洗的,我用香皂擦衣袖,擦领子,我让衬衫始终带着“凤凰”有淡淡香味;还有,我的母亲,这个自作主张的女人,这件衬衫又不是她买给我的,她凭什么说不“不碍事,不碍事”?
可是可是,我再怎样一个一个地将她们埋怨,又能济什么事?
我转身返回里屋,摔下母亲,摔下衬衫,蒙着被子,哭倒在床。
那晚,我小小的年纪开始失眠;那晚,我的母亲也一定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没有理我的母亲。母亲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冷冷地拿眼瞅她。仿佛,只有这样,我心里的委屈才能平息一点点。
晚上,母亲翻出了她的嫁妆——镜奁,那里有着红的、绿的、黄的各色各样的丝线,几年了,它一直被我母亲高高地搁置。
母亲翻出了几扎丝线,粗糙的双手在我的衬衫上比划。我的鼻子突然酸了一下,母亲,其实,我并不是跟你生气,也不是真的跟小菜她们生气,只是那件衬衫毫无预兆地破了,我的心很疼很疼。
“绣一对蝴蝶,你说好看不好看?”母亲的语气里似乎有着讨好的成份。
“就绣一对蝴蝶吧”。母亲拿着丝线比较着,最后确定淡蓝还是配浅紫的丝线好看。
母亲熬了两个晚上才绣成了蝴蝶。无数次,在我迷迷糊糊醒来的晚上,如豆的灯光下,我的母亲正在穿针引线。翅膀绣成了,身子绣成了,最后双蝶在我衬衫的肩膀上翩翩起舞。
母亲绣过(其实是另一种缝补方式)的衬衫似乎比先前又多了一份神采。此后的整个夏季,我都穿着这件衬衫。人家看见我肩膀上的蝴蝶时,总忍不住赞一声“好漂亮”。
两年以后,衬衫还有着六七成的新,但套在身上又窄又短,我决定把它送给表妹。
我跟表妹说,衬衫肩头栖着一对会飞翔的蝴蝶;我跟表妹说,会飞的蝴蝶是我母亲熬了两个晚上绣成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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