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只不幸的小老鼠,刚出生还不到一小时,便遭到了野猫的偷袭。仓皇中,母亲张口拖起她慌不择路的逃窜。没跑多远,母亲便又丢下她,慌慌张张地向来路奔去。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想必是与她那些尚未见到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兄弟姐妹一样,做了野猫的腹中餐。
她渐渐地有些饿了,伸出手脚四出试探,却没有一点母亲的消息。她闭着眼睛,拖着光溜溜的粉红色身体,在草丛中恐惧地乱爬。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似乎闻到了一缕乳香味,甜甜的,令她更觉饥饿万分。那是母亲吗?她满心欢喜,更加努力地向那方向爬去。
她不知道,巨大的危险像满天的乌云,正悄悄地笼罩着她——她们族类的天敌,一只刚生产完的白色的母猫,正一边享受着第一次做母亲的喜悦,一边满怀兴趣地看着她张手舞脚地乱爬。
她懵然地乱摸着,终于在一堆毛茸茸蠕动的物事中触到了香甜的乳。她迫不及待地张口吮去。也许上天在怜悯她——那母猫只是若无其事地闭上眼睛,并没有其他任何动作。
就这样,她终于找到了“母亲”。当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睛时,她才发现,她的“母亲”和那四个哥哥姐姐跟她长得完全不一样。从人类的谈话中,她知道他们叫“猫”,而她,只是一只老鼠,他们本非一个族类。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母亲”依旧对她很怜惜,任由她吮吸着自己香甜的乳汁,任由她在在那温暖的肚腹下蜷伏躲藏;哥哥姐姐爱护着她,每天与她同吃同睡,快乐地玩耍。
哥哥姐姐中有一个最漂亮,全身毛色雪白,脖子上有细细的一圈黑色,像是项链一样,大大的棕色的眼睛,总是闪着调皮活泼的光,聪明,伶俐。她听到人们叫他“小乖”。每到吃饭时,小乖总是退在一旁,等她吃饱了他再上前去。小乖经常跟他玩的游戏是,故意咬着她的尾巴乱拖,直到她“吱吱吱”地求饶才松口,然后或用软软的暖暖的舌头舔舔她的脸,或用脚在她身上挠两下,以示安慰。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心里都充满说不出的快乐和幸福。她觉得上天待她真好啊,她真愿意时光就这样,永远不再改变。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事,上天不会听见她的话。她的哥哥姐姐们一个接一个地悄悄消失了,从人们的谈话里,她知道,他们都有了新的主人。也许是主人的舍不得,小乖是最后一个被抱走的。
小乖走的那天,天空下着濛濛细雨,空气沉闷得让她心里一阵一阵地慌乱。小乖被放在一辆自行车的车筐里,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徒然地乱叫着。“母亲”悲伤地跟在自行车后面,“喵喵”地叫着,渐渐地没了影踪,留下她独自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人们站在不远处,好奇地观察着她。她还来不及细细体味离别的悲伤滋味,恐惧便像潮水一样漫过了她的全身。她终于惶惶然地向窝棚深处逃去,她要去找一个地方重新把自己藏起来,藏到像从前一样安全幸福。
她不知道在草丛里走了多久,还是没有一个地方能令她安心地停留下来。雨水滴在她身上,冰冷冰冷的,仿佛一直要冷到她的心里。疲劳和饥饿让她几乎寸步难行,她不知道哪里有吃的,哪里可以安全地停留下来。如果小乖在的话,会怎么样呢?绝望中,她反复地想着这个问题。然而,这是不可能了,小乖已经走了,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奄奄一息中,她似乎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勉强抬头一看,只见一只体型硕大的同类正专注地看着她,倒吓了她一跳。“你好像饿坏了。”他说,指了指眼前的一小堆粮食,“快吃吧。”她看了看那些粮食,有些犹豫,以前除了吃“母亲”的乳,都是主人把饭送到窝棚里来,她还从来没有吃过未经加工的粮食。但是,饥饿已经让她顾不得许多了。她终于试着把一粒粮食放到嘴里,还好,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难吃。
她终于又恢复了精神。他把她带到一个住着五、六只同类的窝里,大家对她很友好,都把自己储藏的食物分给她吃。吃完了,他们便带她去偷粮食。她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站得离粮仓远远的,一看到那些看仓的猫凶恶地冲过来,她便心胆俱裂地转身奔逃,所以,每次她都是空手而归。
渐渐地,同伴们不满意了,不时地冷嘲热讽起来,谁愿意总是把冒着生命危险弄来的粮食,送给一个吃白食的呢?只有黑皮——带她回来的那只老鼠,还总是维护着她,为她说好话,反复地鼓励她,教她偷粮食的技巧。她已经明白了老鼠和猫的区别,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有努力地去学,否则,怎么活下去呢?她已经没有小乖了。她终于渐渐地也能弄到一点粮食了,虽然少,虽然还不如他们熟练,然而总算是开始了。只是每当想起和小乖一起生活的日子,她总会忍不住心里的悲伤——上天为什么要把她生为一只老鼠,一只只能靠偷东西来生存的老鼠呢?她多么想变为一只猫啊,那样,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找小乖了。
一天,他们去一个粮仓,那里的粮食是新收上来的,颗粒饱满香甜,他们决定要乘机多搬一点回去。黑皮进仓往外搬,她负责往回运。开始,她还有些战战兢兢地,但运了几趟后,渐渐地动作开始自如起来。正在她差不多要忘记恐惧的时候,一只白猫凶猛地冲了过来,同伴们都尖叫着四散奔逃,只有她,还站在那里发楞。是小乖吗?会是她天天想念的小乖吗?但是,等到她终于看清那猫的脖颈上也是一片纯白时,白猫锋利的爪子已经刺进了她的身体。完了,再也见不到小乖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睛。但忽然间,白猫松开了脚,向另一个方向追了过去。夜色朦胧中,她依稀看见了黑皮的影子。
她拖着流血的身子,艰难地向草丛深处爬去,在离他们的窝不远的地方,终于失去了知觉。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同伴们都围在她身边,关切地在她面前堆满粮食。然而,她却再也没有见到黑皮回来。
伤好以后,她悄悄地离开了这群伙伴。她不想去偷了,她不希望有一天和小乖见面的时候,是被捕者和追捕者的关系,虽然,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遇见小乖了。她孤单地四处流浪,饿了就到垃圾堆里去刨刨拣拣,勉强能够填饱肚子就行;困了,就随便蜷到哪个僻静的角落里睡一下。好几回,有其他的同类邀她入伙,都被她固执地拒绝了。有一次,她还因此被一群土霸鼠打得遍体鳞伤,险些送了命。
她渐渐地有些疲惫,身体已经瘦弱不堪,动作也慢慢地迟缓起来。有时,她会想,也许,我就要死了,只能下辈子再见小乖了。一想到小乖,她的心里就止不住一阵疼痛,痛得仿佛心脏都起了褶皱。下辈子让我变成一只猫吧!她一次次在心里疯狂地祈求着。
昏沉的夜色中,她孤单地踯躅着,暗淡的月色照得她的影子分外的孤独,渺小。忽然间,她闻到一阵饭菜的香味,那是前面一户人家的厨房里传出来的。她犹豫着站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再向前走。她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饥饿已经使她快要丧失了意识。
就在她踌躇间,突然一道白影箭似的向她奔来。她依旧呆呆地麻木地站着,不躲也不逃——她已经跑不动了,就这样死去也许也是一种解脱。可是,忽然间,她惊喜得快要炸开来了——是小乖!真的是小乖!虽然他高了,壮了,但是那雪白的毛色,细细的黑色的脖颈,还有那大大的棕色的眼睛,真的是她日思夜想的小乖啊!
小乖那锋利的爪子已经紧紧地按住了她。小乖!小乖!她欢喜得拼命地叫着。然而,这“吱吱吱”的叫声更加激发了小乖的斗性,他的爪子开始更紧地攫住她的身子,他那尖利的牙齿向她的头部伸去。
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又或者,从一开始,我对他所有的,就注定只能是绝望?她悲哀地想着,似乎有一种人类叫做眼泪的液体,从她的眼睛缓缓地流出来。也好,能够死在他的手里也是意想不到的幸福啊。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小乖的牙齿侵入她的身体。
忽然间,她看到了小乖眼里的犹豫。也许,他认出我了?意识消失的一瞬间,她的心里慢慢地开出花来,感到了一种无比凄凉的满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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