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寺
母亲的羊水是在哪个时辰破的
她痛叫了多久我才落地,许多年
以后我才知道,我出生在农历二月
的子夜,正是有上顿无下顿
正是庄稼分娩的季节
乌黢黢的煤油灯火,摇曳
不出母亲的乳香,只能摸
黑攀爬在她们的皱纹里
经过那些凹陷的沟沟坎坎
寻找饥瘦的麻头,充当奶水
啃食土层下的白垩泥,是村庄
给予的馈赠,我居然长势良好
我似乎应该说爱了,是的
我必须说感激说谢谢,说
母亲扯断我的脐带
天台寺收藏着我的衣盘
我的第一个脚印,深深拓在
天台寺,一如她手上翻着的那本厚书
尽管破烂不堪,却字字温馨
石马场
土墙张着嘴,瓦檐也张着嘴
他们都在撒谎,什么都不缺
人也不缺,又弯又拱的街道上
挤满了蓑衣斗笠,坛坛罐罐
场外空旷,汽车载着野蛮的时光
一晃就不见了,马路边上
有个巨人,挥着手一动不动
他指给我不知道的地方
碰见过父亲的铁杆哥们
母亲的烂兄烂弟,都把我当
儿子,都给买方块糖,都笑
只是那笑,比石马场还沧桑
正是我做梦的十岁,梦见我
戴博士帽,坐滑竿荣归故里
街道上依旧铺满了草鞋和麻鞋
我一生气一跺脚
石马场就不见了
石板路
石板路,早就严重受伤
被撬开的空挡,露着
乡村蜡黄的脸,表情
严肃得像把锄头
我和它弯过坟地来到学校
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翻书
伏在凉到胸口的石桌上
抄写毛主[xi]语录,我们
整个小学都坐在石板路上
我最怕经过那片坟地
那只躲在红樟树上的猫头鹰
喊得很凄惶,还打回声
石板路越走越泥泞
我的激扬文字
被深深陷入
红缨枪
其实,我扛着的就是红墨水
迎风的偏红,背风的偏黑
我一直迎着风走
我飘在红里
庄稼们说生虫就生虫
房顶不冒烟就不冒烟
红缨枪代表公社革委会
代表大队革委会,我迅速
成了红色革命接班人
挖人家祖坟里的骨头出来
开斗争大会,声嘶力竭
几乎人人都不知从何说起
唯独我在厚颜无耻
在胡说八道
其实,我早就感到了恐惧
想做一粒尘埃,想去哪里
就去哪里,而我却无法蜕皮
擦不掉身上的颜色
乡村爱情
你就同意了吧,姑娘
他家里广播都安的是两个
声音好大,在田头干活露
都能听得见,又是贫农
姑娘一听这家人阶级觉悟
如此高,自己是富农子女
得先背段毛主[xi]语录
再与地富反坏彻底决裂
对不起二十年来的养育之恩
姑娘要爱情,就要斗争
跟着贫下中农闹革命
洗心革面谈爱情
起马股
大人起马股,押工分
一个工分值五分钱
田边地角,因地制宜
民兵排长坐庄,基干民兵放哨
保证一个上午没事,还可
获得民兵排长的加分奖励
民兵排长是记分员
谁都想多起几盘马股
割草娃儿就押牛草,也
像大人那样当天就在记分本上
划拨,输空了背篼,大人会埋怨
为什么拿不到马股,牛棚里几十头耕牛
也跟着磨洋工,拖着乡村的慢
看样板戏
我看《智取威虎山》着了迷
哪怕肚子里在唱空城计
也要邀约同伴,驾着星星
奔出四十里地不在话下
扬子荣太英雄了
几个倒提,几个漂亮动作
威虎山就灭了,坐山雕就完了
我热血沸腾,决心要学扬子荣
甚至超过他,计划在三招之内
打死扣我工分的付队长,我干活时
跟另一个儿童走杠杠棋,付队长
哼!老子看你还能活几天
我纳闷,明明那坐山雕
已经被打死了,可到了另一个
大队,龟儿子又活了,又被扬子荣
再打死一回,我想问问那些知青
学大寨
寻找每个角角落落,把祖坟
祭台棉沙石也翻个底朝天
学大寨可不是形式,种上
高粱,还破了四旧
但是,狗日的高粱不争气
长出一脸的闭眼子
轻飘飘在风里摇,像芦苇
公社干部专门来为她开小灶
吃香喝辣,狗日的高粱
还是不领情,第一年长出胡子
让人吹,第二年长出黑球球
成了远近闻名的怪胎
新媳妇享受着烹牛宰羊
总怀半儿寡,早已安居落户
的大婆子,嚼不出气候味道
只能喝点残羹剩汤
舔自己咸咸的泪水
知 青
知青认识泥巴
但分不清小麦和韭菜
他们细皮嫩肉,长得好看
与乡下人格格不入
骨子里的洋气,经不起
高粱羹、豆粉羹、红薯稀饭
的洗礼,彩色方言,更是
经不起乡下蛐蛐的干扰
他们说着杂交过的语言
干着移花接木的工作
把粪水直接淋到头顶上
让新生事物迅速发芽
唱革命样板戏,人杵着
风站立,低矮的茅屋里
煤油灯下红宝书闪金光
事情就这么个事情
情况就这么个情况
知青不能嫌弃泥巴
他们的笑容都很泥巴
胃里也装着泥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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