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来电话,有个村民闹情绪。已是傍晚六点多,可事情还得去处理。
田间的路是新开挖的,坑坑洼洼,很不好走,两边的树木长得还算快,可显得杂乱,当时应该组织农户集体栽种就不会这样了。
子雪默默地前行,车灯晃得晚归的农民纷纷驻足,每个人身上都背着硕大的袋子。正是收棉花的时节,子雪知道,那些看起来硕大的袋子不会太重,尽管里面新采的棉花水分不少。看大家都乐哈的样子,似乎背着的是一袋袋的现金而不是棉花瓣,这种情形很好。
夜晚的田野,看不出空旷,这一带是整个县城周边最平坦的地方 ,成圆形地错落着六个大小不一的村委会、居委会,都是子雪的管理范围。念及这片肥沃的土地,子雪想起了那些菜农,还有他们每天在街上穿棱叫卖的身影,自从开耕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种菜以来,虽不及富足,但日子过得挺惬意。
子雪也想起了前不久,陪电视台去采访和报道那个叫郑洁的小女孩,她就住在其中的一个居委会,与自己的女儿同岁,也是同一届的学生,父母都是残疾,母亲瞎子,父亲是长短脚。生了郑洁以后,按政策可以再要一个孩子,但双方的亲友都不主张他们再生育,居委会就给办了《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
县里第一批关爱女孩活动开始,子雪就把郑洁报了上去。很快,郑洁享受了关爱女孩基金每年两千元的生活资助,学费全免,她顺利地上完了初中。今年暑假期间,县计生局想做一部关于“生育文明进万家”的宣传片,要找郑洁采访,子雪陪同一起去了她家。
说实话,那种采访的场面子雪很不适应,太多的做作和矫情,象演戏一样。尽管县里派去的,是电视台里最有名望的资深记者,但子雪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采访结束后,子雪和郑洁聊天,知道她母亲不能出门,家里的收入就全靠父亲,父亲每天去菜市场,用木架子车帮那些进出货的小老板们搬菜。父亲人老实,不会讲价,都是活做完了,人家给多少接多少。所以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回个十多二十块,不好的时候就空手而归。就是这样低微的收入,也还有不少的竞争对手。
说到家里的境况,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已经没有泪水了,她已习惯了生活的穷困,也接受了自己出身的相对贫寒。她说自己“想念书,想上高中,上大学,可是……”,只是这一句可是,象一根刺卡在了她的喉咙,然后,小女孩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子雪扭过头,她不是怕流泪,她是怕面对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她也跟小郑洁一样的无助过,但那时候还没有如今这般好的政策,那时候也好象没有这么多的爱心人士。不,其实不是没有,只因为大家都艰难,艰难地维持着自家的生计,没有足够的物质去献爱心。
突然。前面的路上横站着一条大黑狗,吓得子雪一个急煞停下了车,黑狗也因为那刺耳的声响仓皇而逃,慌不择路地一头钻进路边的棉花地。
这家伙,子雪无声地笑了。
今天是个多事的日子,周末的轻松还没体会到,就落入一连串的争吵、忙碌中,但愿明天不会这样,子雪祈祷着。最近的情绪有点不对,不知是不是积压太久的原因,似乎长久以来的沉默象火山进入了活动期,稍稍一点不如意就会引起自己的烦躁,这种现象挺不好,子雪知道。
尽管中午与张的争吵不完全是自己的过错,但自己的责任也是很明显的。就如下午,她一遍遍地重复两人当时的谈话内容和情形时领悟到的,说自己不小气,可是女人在爱情面前从来都是小气又斤斤计较的。
如果张不说到那个他十年如一日想念的情人;如果张不把他为旧情人所写的,带着明显怀念和无奈的文字给她看;如果张能在她即将生气的那一刻转换一下话题;如果张能礼让她一句,哪怕只是一小句“亲爱的,我们别争了”,可能她也不会那么生气,不,是心痛。
中午,面对张不停的责备,她看到了自己的脆弱和心酸。张不在她的面前,甚至于没有通过视频传来他的神态和肢体所表达的信息,她接触的只是那些冰冷的文字,那些没有温度和情感的文字。那些文字让她痛苦,所以那些不是文字,都是从张不停翕动的嘴里射出来的利箭,每一支都以十环的准确度射中她的心脏。
她知道,以一段新的恋情来结束旧的迷惑,这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可是子雪没得选择,在她不想开始的时候已开始了,在她没想结束的时候早结束了,或许这二者之间在时间上的重合只是一种偶然性,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她只好这样劝慰自己,以免少点自责。
可是,张不乐意她提及前者的态度让她恼火,她清楚,如果只是一味地回避和逃离过去,那些过去就永远无法成为过去。它们会变成一种积压,沉重又霸道地堆在自己那原本就狭窄的心房心室里,剩不下足够的空间容纳新的感情。
为什么张那么忌讳说及她的过去,却偏偏要浓情重彩地描绘自己的过去?是基于人的自私还是真的如他所言,想为过去的那段感情做个了结?他的了结其实只是一种形式而已,事实上他们早在十年前就结束了,所剩的只有礼节性的客套和问候,这些子雪都清楚也愿相信。尽管当初的结束不是张自愿的,但有形的距离还是剥离了他们的情深意重。
张很爱那位,也许还在心里深深地爱着,不知是因为爱进了骨子里,还是因为终于没能拥有的原因,反正子雪能感觉出来。
张口口声声说爱自己,其实那不是爱,是一种怜惜和心疼,疼跟爱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尽管很多时候是可能会揉在一起,混淆视听。但如果拿到男欢女爱的平台上晾晒,那是两种皆然不同的境界,用爱情的天平也会称出不同的重量,这种差别,今天就恰好地体现在张对自己的不满与苛责上。
张所谓的正式结束就是为他们的过去写一篇小说,小说已开了头,仅凭那开篇的短短几段文字,就够浸润人的心扉了。那些从心灵深处流出来的文字,个个沾满了感情的蜜饯,让人看过以后,目光也会被粘住,拉都拉不开,然后心里会一阵阵地产生纠结和臆测,那是怎样的一段婚外情哩?
要去的村子已住进四户人家,是新开发出来的移建区,都是新落成的楼房,高三层,清一色的水泥钢筋结构,显得有点冷酷和缺少人情味。不象过去的村子,一家紧挨着另一家,齐齐的排列,大门前面也都不围圈子,整个村子就是一个大家庭,吃饭的时候,一棵大树脚,可以是全村人的餐厅,大人小孩都捧着饭碗,在那里别侃边吃,开心又快乐。
随着社会的改革和进步,现在的农村大变样了,尽管不算富足,也够殷实的了。一家家的中西式小洋房,一个个的水泥石灰小院,把传统的亲情啊,也都隔成了一个个笼子,大有不与为亲,不相往来的架式。
子雪刚停下车,第三家迎出了村里的干部。进到那人家,宽敞的客厅摊满了雪白的棉花瓣,象一堆堆的雪,醒目地躺在那里。子雪拐着弯地走了进去,一家人都在,女人在做饭,男人抱着小孩子,坐在饭桌边看大孩子做作业。他的母亲,一个看上去六十开外的老人家,坐在一个小木椅上,脚下左边是成堆的棉球,右边是雪白的棉瓣,正在那里就着日光灯忙活着。真是标准的农家生活图,子雪想,许多年前,自己就生活在这样的图画中,一天天长大的。
尽管那个当家的男人有点拗,但是子雪在来的路上就告诫自己,一定要平心静气,不能任今天的无名火继续燃烧。所以,她首先了解了事情的全经过,然后让那男人提出自己的疑虑,意见和要求,最后一项项地给他进行了宣传,讲解,劝导。并且还从车箱里拿出了相关的政策书籍和文件资料。
其实,那个男人不是不懂法律政策,也就是通常的小农意识,只往自己有利的一面扯。还好,经过一个多小时带着聊天性质的思想工作,那男人终于签字认可,同意接受相关的处罚,然后好态度地送子雪和村干部出门。
回家的路似乎短了许多,和村干分手以后,子雪一个人沿着原路回家。
已是八点多,夜有点深了,四周一片漆黑,整个田野象天幕下的一张大网,而子雪和她的车子,有如带着亮光飞行的虫子,欲脱网而出。
子雪,原本不是她的真名,但是自从有了这个网名,大家都这样叫着,反而在圈子里,真名很少被人提及了,这种情形挺好。子雪很喜欢自己的网名,当时,它的“诞辰“只是因了一句话,一句还不是很上纲上领的话——子夜,雪在燃烧,只是因为喜欢这句话,她就给自己取名子雪。
对于这个网名的来历,朋友们一向是不感兴趣的,他们感兴趣的是她这个人,豁达,热情,友好,善良,特别是喜欢舞文弄字,与身边那些或重彩妆或好玩牌的女子相比,就显得有点不同了。所以,那天,一个同事在网上跟她说,“在这么一个浮躁的社会,尤其在行政单位,有你这样心境的女子很少。”
子雪告诉他,自己也就只是想努力保持本原吧,不想被改变,不管是为自己还是别人,改变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对,改变是很痛苦的事情,子雪此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改变,她知道自己是没法和张走太远,所以一开始她就在努力地改变自己,可是那种努力的改变也不一定就合别人的味口,所以她还是有危机感和惶恐,也因此而痛苦。
夜,子雪无疑是喜欢的,因为黑暗总是容易收藏和掩饰一些东西,比如落漠,比如孤寂,比如因痛苦而显于脸上的难堪……她不知道此时自己的面部表情是怎样的,但绝对不会与轻松惬意有关。
想到那个自由自在的男人,只是因为她带给他的不开心,可以一下子跑几百公里去散心拍照。而她,真的无法这般自由轻松,就是有时候心情不好,想找一处山顶喊几声都很难办到。不是走不开,只是放不下,至于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有自己思想上的,也有别人意愿上的。
家,就在眼前,小区里很多窗台都有光亮,而自己家里一团漆黑。在那漆黑的屋子里,子雪知道有许多没生命的东西在等着自己。首先是那满屋子的灯,一个个都在伸着头,眼巴巴地盼着自己去点亮;然后是热水器微波炉,也希望自己能给它们一点温情,可是今晚怕要让它们失望了,子雪今晚一点胃口也没有,连喝水的意思都没;再就是浴室,电脑,然后是那张宽大的床,床头的散落的书本,还有那柔软的被子,今晚有点热,三十四五度的样子,被子也就用不上了,子雪带点歉意地想。
子雪又想到张,张此刻在那个叫金口河的地方做什么呢?他说落住在那个叫大峡谷的宾馆,这么黑的夜晚,除了散心,他能拍到什么风景啊?
子雪真的好向往那里,那个被誉为动植物王国和地质博物馆的地方,那里有中国最美十大峡谷之一的金口大峡谷。那里“寿屏山云海日出如梦如幻,五彩天池碧波轻舟如诗如画;海拔3221米的大瓦山横亘天际,犹如一只巨大的诺亚方舟高耸云海,被美国自然科学家贝伯尔称为‘世界最具魅力的天然公园’”。
子雪向往那个叫金口河的地方,不只是因为那里景美,更多的原因是她深爱的张去了那里。
点开大峡谷宾馆的图片,第一张图片里,子雪看到了那个坐在总服务台电脑后的服务小姐,身着黑色衣料滚了粉红领边的制服,大大的眼睛,抿着嘴浅笑,笑意很甜,但远远不及张给女儿拍的那张。他女儿的笑意不只是甜,还透着妩媚,一个女孩子该有的娇和俏都有了。所以子雪说,张拍出了女儿的神韵,也融入了父女的心灵相通。他说是抢拍的,正因为是抢拍,所以自然而无矫饰,女儿的形留下了,神也在照片中。
大峡谷宾馆后面的一系列图片,都是宾馆房间的掠影,都很干净豪华舒适的样子。子雪就想,不知张住的房间是什么样,也不知他会不会拍上两张带回来留纪念。
其实除了金口河,她还想去很多地方——那些张去过的地方,只是因为他去过她也想去,她去不只是想看风景,还想去寻找张的足迹,拾掇他的思想,哪怕收获甚少,也能让她面对张时,不至于那么茫然无助,忐忑不安。
开门吧,子雪站在了自家门前,强迫自己收回神游的思绪。不管思想走多远,家就在眼前了,进去吧,驱散黑暗,收起自己的羽翼,做一只归林的鸟儿,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定是美好的一天。
2008年9月20日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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