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医院，一切本来就该安静了。一间病房两张床，也不知道是我的病重，还是临床的病友病轻，过了没有十天，隔壁床上的病友换了三位。周五刚又一位出院，心想马上就是周末，不会再有人来，可是没想到出院的还没有走，住院的就已经等在房子里了。

来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看脸色不像是为病人，可是进来的时候两个青年人搀扶着的架势倒是让人觉得来人病的不轻。护士刚把床单换了，他就被搀扶着躺在床上。大概是周末的缘故，值班的大夫是位很年轻的姑娘。先是给测量了血压，然后开始问病情。我知道，能来这里的人多半是和内分泌紊乱有关系。

他是十天前的一个早晨，突然左边的耳朵听不见声音了。于是赶忙去他们市里的医院去瞧。那里的大夫告诉他是神经性耳聋，给他用百分之十的葡萄糖加上营养神经的药进行点滴治疗。没想到打了一个礼拜的点滴，非但没有好转，反倒完全的失聪了。后来还是一位护士提醒，一测血糖，好家伙，空腹都在二十以上。这下才知道问题严重了，赶忙来到省城。

听完他的自述，那位年轻的大夫说：“怎么，你一直没有发现自己的血糖有问题？看样子，你患糖尿病已经不是最近的事情了。根据病情，我觉得至少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不然是不会出现神经性病变的。”

“那该怎么办？”他坐在床上，神情看起来很焦虑：“我工作很忙，单位事情很多，在这里住不了多长时间，你们得给我抓紧治疗呀！”

“来这里的病人我们都是一视同仁，都会尽最大的努力的。”显然大夫不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对了，你现在需要进行胰岛素治疗。我需要给你说明的是，我们这里的胰岛素又高中低档三个层次，不知道你的经济条件怎么样？”

“当然用最好的了。”大夫话音刚落，边上的年轻人就把话给回过去了。大夫走了，他开始躺在床上发号司令了，一会儿让去买洗漱用品，一会儿让去买无糖食品。反正两个年轻人没有一个是闲着的。折腾了大半天，看样子什么都准备停当了，他又让两个人帮他按摩头部，说耳朵听不到，头也晕的不行。虽说是深秋了，可是西安还是很热，没一会儿功夫，两个小伙子就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我给你们把空调打开吧。”看他们可怜的样子，我也生出怜悯之心。

“不需要，我们领导胃不好，是不能吹空调的。其实热一点也好，对我们来说也是个锻炼。”两个小伙子说话都很默契。一句完整的话竟然是两个人完成的。既然人家喜欢锻炼，我也就不再自作多情了。一直到中午吃饭，两个年轻人为领导打好饭才出去寻吃的了。

等两个年轻人一走，刚才还一直闭着眼晴的中年人突然睁开眼睛，从床上跳了下来，身手根本不像是个病人。在洗手间里都做了些什么，我没有跟着去看，只是听见水声不断。五六分钟他出来了，看样子是把自己洗漱了一遍。

“你这病来得很突然，可一定要注意。”既然成了病友，我也不去想别的，主动和他搭话。

“谁说不是呢。”他坐在床沿上：“我的身体一直好好的，什么不好的感觉也没有。平日里喝酒从来都是一斤八两的。而且我还喜欢吃肉，一顿饭没有肉就不能吃饭。现在好了，大夫说什么也不能吃，那怎么行呢。我的工作就是应酬多，不吃饭喝酒那怎么工作呢。”他说着好像有点激动，站立在地上，这时我发现他的个头最多也就一米六五的样子。不过身上的肉不少，我能想象他说的平日的应酬。

“现在都这样，社会需要嘛，谁也没有办法。”既然来到病房，既然都是病人，平日里的那些官话也就说不出口了。我也顺着他的意思走。

“就是就是。我才四十三岁呀，单位里离不开，这一病可怎么得了呢。我是个急性子人。大家知道我病了，有些事情不好意思找我，可是他们又定不下来，那不要误事吗。”中年人的表情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了当今流行的那种忧国忧民的脸。

“是呀！不过身体可是生命的本钱，天大的事情也大不过生命。既然来了，就安下心来治病。工作永远也是干不完的。”我这阵子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进到他的思路中间，似乎和他带来的那连个年轻人有了一样的思想。

“你说的也是。没办法呀！大夫说我的耳朵要恢复听力几乎已经不可能了。好在是一个耳朵，我想听不见就听不见吧，现在的问题是头疼的不行。什么也思考不了，单位里那么多麻烦的事情，思考不了那还得了呀。我来这里就是看人家有什么好办法，能让我的头不晕。只要头不晕了，我就赶紧回去上班。”

看来他把自己的工作看得很神圣。但就这一点，多少还是挺让人敬佩的。只过了一天，就开有人来探望他。到了第二天的下午，病房里给他送的鲜花就快要摆不下了。下午吃了饭，我听到他和两个年轻人开始在计算什么。

“马主任还没有来，还有张站长，刘股长……”两个年轻人，一个在说，一个用笔在本子上记录着。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在算还应该有谁没来送花。算计完了，其中一个青年人就开始打电话，从他的通话里我才知道这位病友姓明，年轻人叫他明书记。我好想也读过百家姓，怎么就没有发现还有个明姓呢。看来还是我孤陋寡闻了。

住了三天，我们也算是熟人了，到了晚上也就交流的多起来。交流中我知道他在山南的一个贫困县的城东街道办事处做主任。手下管着三十几号人马。看架势，还算是兵强马壮。单就是病房里的鲜花和床底下的五花八门的食品就很让人觉得他气派非凡。

“你在什么单位上班？”可能我太鸦雀无声了，好几天的时间，大概我的信息太闭塞，他开始想知道我的情况。

“在县上的政府部门上班。”我刚说出口，没想到他就跟着把话说回来了。

“是不是已经退下来了？”看来他对问题的思考很独到，对当今的社会研究的很透彻。可能觉得我总是一个人默默无闻，也没有看到有谁给我送花，觉得这样的待遇也只能是今日花黄的人了。

我笑了笑，没有再回答他。我不想让他失望，也不想让他对自己大感觉产生怀疑。于是我转了话题：“看来你在单位的威信很高呀！说明你是个好领导。”过去我是很少说这样的赞美之词的。只是后来在妻子的教化下，知道了好话其实是最廉价的东西。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好话也没有什么意义，既然说了和没说一样，那就说说也无妨，全当在给自己做脸部肌肉运动。

“呵呵！什么好领导。现在谁还说这些话呀！不过为生活到是真的。我的孩子还小，还要养家糊口，说句不该说的话，咱也就是能让孩子老婆过的更好一些。”也许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也许就是他知道了我已经“退下来”了，所以说话也就随意起来。

说来时间也快。不知不觉我都住院二十多天了，明书记也住院十三天了。一天中午，两位年轻人风尘火火的走进来告诉他们的领导，说预交的一万块钱已经完了，人家让再交五千。

“怎么花这么多呀？在咱们那里的医院，半个月才花了三千多块钱。怎么到这里就……”是不是他觉得我在边上，说这样的话有点失面子。于是把留下来的话收了起来：“先给交上两千。我看这里是你交的越多，他就给你花的越多。你们两个从明天早上开始，去门诊排队给我挂专家的号，那里一定便宜，再说了，他开的治疗方案我们可以不做，将来拿回去做。”

年轻人点头哈腰，感觉的出来，明书记在单位那是绝对的权威，一定是说一不二的人。等年轻人走了，明书记好像要给我说什么，刚张开嘴，没想到护士长进来了，看见我们两个人都躺在床上，就说：“你们这病需要活动，怎么都躺在床上呢。对了，一号床今天要续费了，不然就要停止治疗了。”

“我才来十几天，怎么就花了一万块钱呀！”明书记看来是真的不能忍受如此的高价，终于爆发起来。

“这还多呀！我看你也是个当官的，光陪人就两个。你问问二号床现在花了多少。要说病情，二号比你严重多了。”护士长说着专门问我：“你现在交了多少费？”

“五万了。”我说：“你们这里也就是费用高。”为了能让明书记有个台阶下，我只能这样说。

“你都花了五万了？好家伙，那回去能报销吗？”明书记开始不和护士说话了：“是不是你们那里财政还不错？”

“哪里都一样。得病了，还能管别的呀！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怕死，尽管没有出息，但是却想多看看世界。钱这东西，没有了可以再挣，命要是没有了，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钱是再生资源，生命可是唯一的。”

“道理没错，可是报销不了那可不行。”明书记又把话题转给护士：“我那陪人都是单位的，他们吃住都报销，两个三个都一样。可看病那是我一个人的，报销不了怎么行呢。这不行！”明书记已经蹲在床上了，看样子是要和谁大干一场。

护士长走了，这时那两位年轻人进来了，明书记马上给分配任务：“我这里的治疗有好多不能报销，你们出去看能不能找点别的发票，将来给冲冲帐。”

“现在发票不好找。”其中还算老实的一位看去有点难为情。可是那个胖点的青年人马上接过话头：

“没问题，医院外边到处都是卖发票的，买一点不就得了。吃饭的，修车的，还有加油的，要什么有什么。”

“那你们去办吧。”明书记发话了，两位年轻人又急急火火的出去了。看年轻人走了，明书记把话题转给了我：“现在这社会真是没办法，什么都有，连发票也能买。”

“那算什么，身份证结婚证都能买到，几张发票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呢。”我说：“住在这里，其实理解的不光是生命。”

“那还有……我明白了。哈哈……”不知道明书记真的明白了，还是不想让我有别的想法，最后用大笑给了我一个结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