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哥,我的疯哥
初次听到人家叫他疯哥,我很诧异。这是一个很有力量的词语,在汉语里意味着疯狂,缺少理性和头脑。我那时刚毕业,正是猖狂的年龄,并且有些凌人的气势,他这绰号一开始就令我倾心不已。后来听认识他的人说,他是我们那栋单身公寓里的“艺术协会会长(民间组织)”。而我读书时在万余学子的大学里是名副其实的书画社社长,毕业回来,在这座栋小小的单身公寓里居然还屈居他人之下,内心颇有些不服气,于是很想见见此人的真章。
现在已经记不起初次见面的情形了,反正是听他抡了一回木吉它,那是我有限的吉它音乐经历中最沉醉的一次。我开始服了。别人呼他会长时,他只是笑,浅笑,与我想象中的“疯”劲八杆子也打不着边。可以说,这绰号起得毫无来由。不过,后来我又想,这绰号也许与他已然逝去的一段青春时光和经历——伤感的经历有关罢。我只是这样猜想,后来也一直没有追究它的来历。相过从的那些日子,我们常在一起饮酒,他喝得很斯文,倒是我动作夸张地往喉咙深处灌酒,对一些无法释怀和忿恨的往事喋喋不休,或大声评点时政,臧否人物,纵论史事,不一而足。
听他用手指或薄薄的比克片优雅地滑过吉它丝弦的那些时刻,总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仰靠桌子或木床,让自己的心灵和全身摊开来,像承接冬日的暖阳一样,让音乐浸漫、覆盖、渗透,陶然欲醉,一动不动——生怕错过一丝一末的弦音。
疯哥不仅弹得一手好吉它,还自学美国英语、研读艰涩的《周易》和玄奥的坛宗,都有些年头了。这让我十分感慨,现在“自学”这个词对我来说,其全部意义是——毅力和沉潜。由此你可以知道他是一个何极宁静的人了。他哪来这种镇静的抵抗力?我不知道。除了工作,他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在这种消费的年代里,他的心无旁骛的专注令人反思自己的躁动和盲从。而我,就是在那种日复一日的躁动和无望的感觉中决定放弃自己浸淫十余年的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书法;在光滑如水的时光中,我有种闲掷青春而一事无成的狂躁感,我急于找到一条联结现实的更便捷更实惠的活法,急于在不断增多的烦恼中找到一种平衡内心和满足虚荣心的捷径,这是当时思想的核心。
疯哥力图劝慰我,见了面总是鼓励,他鼓励我就像在鼓励他自己。这种鼓励虽然没有立刻化成一种动力,但却在不断流逝的时间中逐渐凝成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让我觉得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气馁,不轻言放弃,即使是时至今日也是如此。也许,不轻易泄气正是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感慨不止一次地想——好的朋友就像风之于海上的船——真正需要的。好的朋友常常是我们生活的观照。疯哥对于我,仿佛是一泓宁静深潇的池水,宁静得让我宁静。当然,对他人而言,宁静可能不是什么荣耀的东西,但是对我来说,他带给我的宁静是我在别处所获得的全部快乐加起来也无法比拟的,至少,在我的某一个生命段落中是这样。在不同的方隅不同的时刻,遇到困难或挫折,一想起疯哥,我就会在没有朋友的寂寞中给自己鼓劲。
疯哥身上也有一种我着摸不透的东西,仿佛是来自佛教坛宗的启迪。喝酒的时候,他就谈六祖谈幡动心动的坛宗故事,常从嘴里流来的一句话是 :绚烂至极,归于平静。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冷静平缓的语调。他似乎是在隐隐向我透露某种颇具深味的东西。后来他说白了,他说他很平凡,一生只想做个平凡的人。这让我错谔不已,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不管是商贾还是画师,不管是农夫还是官员,不管是满腹经纶还是目不识丁的,大都自命不凡,认为自己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来。自然,大家最后都看到了——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空气一样的幻想而已,绝大多数人一生都有默默无闻——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谓的狂妄而不自知罢。主动远离鲜花与荣耀而甘为平凡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人人想当英雄,而不想当英雄的人就极为难得的了,这怎能不令人动容令人钦佩呢?
后记:我一向是个恋旧的人。后来因为生活所逼,早已离开了原单位离开了疯哥离开了朋友们,写这段文字,只是为记念那段艰辛的日子和永远的友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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