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爷是我的一位出了五服的同姓爷爷,在我童年的印象里,胜爷永远蜷缩着瘦小的身子,一脸谦卑的笑容。
胜爷生有五子三女,皆已成家立业。在农村人的观念里,本该是多子多女多福贵,然而胜爷一生却被排斥在这个大家庭之外,寄人篱下或流落街头,靠着捡破烂,无声无息地度过了自己凄苦的八十三个年头,于今年春上因突发脑溢血,死在一间七十年代废弃的牛屋里。在这间臭气冲天的破屋子里,众子女找到了八张每份三千块的存款单,分别写着他们各人的名字,再看看死不瞑目的老父亲,一时间哭声四起,悲天怆地,请来了三家响器班子,厚葬父亲。
胜爷若泉下有知,不知会否淡然一笑?
记起六年前一次回老家,正赶上胜爷的五个儿子吵架,时值深秋的黄昏,各家的房上都袅袅飘着炊烟,饭菜的味道在村街上香香甜甜地拥挤碰撞,五兄弟一个个脸上黑黑紫紫地挂着恶气,彼此破口大骂,间或大打出手,事情的起因是他们的亲爹——胜爷。胜爷因病躺倒了,生活不能自理,我的叔父看不过去,便找他们五兄弟商量轮流照顾胜爷的事,却不料这一下惹了大祸,五兄弟打到最后达成共识,扬言“谁看不下去,拉谁家养着去”。叔父骂他们“没良心,没人性”,却招来众兄弟的围攻,右胳膊挨了一刀,这一刀也不知凝聚了几个世代的仇恨,在医院足足缝了四十多针。
胜爷继续着自己孤苦无依的日子。
贫贱之人天照应,胜爷在风风雨雨中,每天早出晚归,奔走于县城的各个角落,把捡来的垃圾卖掉,把换来的钱一分一毛地存入银行。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胜爷走到了八十三岁的高龄。
去年夏天回老家,在家门口碰到了胜爷,他肩扛着一大捆破烂,弓着的上半身几乎挨到了地。我心疼地说:“胜爷,来家歇会儿吧。”他依然是一脸谦卑地笑着:“孩子,你帮爷看个东西。”他小心地解开上衣,只见在贴身的背心上缝着一个大口袋,他从那口袋里取出一个方方的小包。打开小包,里面却是厚厚一叠存折。我心中一惊,望着胜爷那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依然谦卑地笑着:“孩子,帮爷数数有多少。”这些存折,有十几块的,有几百块的,也有上千块的,每张都脏污不堪,不知被胜爷的汗水浸湿了几多回。我说:“胜爷,你别只顾着存钱了,那么大岁数了,要注意身体,多给自己买些吃的、穿的呀。”胜爷笑笑说:“不能花哩,这钱有大用场哩。”
想不到这一次却是我和胜爷的最后一面,他背着一捆破烂一瘸一拐走去的样子,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这个生性温和而卑微的老人,死后留给子女的除了八张存折,还有几捆码得整整齐齐没来得及卖的破烂,以及床头那一只空空的老瓷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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