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我随同一个同村的老乡来到了东莞长安,一进入广东南粤大地,只感觉骄阳似火,酷暑难熬,在她那里我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就孑身一人来到厚街,寻找在那里打工的老婆。
我是被老婆一个电话叫来东莞的,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手机,我只知道她在东莞厚街镇三屯一个叫“xx”的鞋厂上班,就这样懵懵懂懂跑来找她。在去厚街镇的公交车上,我一路注意观察107国道上两旁的路标指示牌,经过虎门,进入厚街,我的心也逐渐兴奋和慌张起来。我是第一次来广东省东莞的,对这儿的一切都不熟悉,害怕走错了路找不到我老婆,那时候广东在我记忆中的印象是有一丝恐惧的,在家乡时去过广东的老乡回来后告诉我们的是广东的“暂住证”查得特别的严,一不小心就会被治安队的人抓走,有钱的还好能够罚款后就能出来,没钱的就听说被强迫去做苦力,直到做满罚款的金额后再被遣送回原籍。
终于,在我的视野中一座人行天桥上出现了“三屯”二个大字,我知道我的目的地到达了,下车后,一群开着摩托车的人吆喝着来到我面前问我到哪里去,在来厚街的时候,我老乡就告诫我千万小心开“摩的”的人,如果非要坐“摩的”就要乘背上穿戴着黄色马褂的摩的。然而我哪一种摩的都不敢坐,我不知道我老婆的厂到底在什么地方,路途又有多远?身上所剩的钱已不多。
凭直觉我向我的右手方向走去。这是一条四米来宽的狭长街道,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来到了一个叫“慧群”的超市面前,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而街道的正前面二三十几米处看见的是一幢幢高楼,路显然到了尽头。我向一个路过我身边的行人打听“xx”厂,她瞟了我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天空中毒辣辣的太阳毫不留情的亲吻在我身上,背上沉重的行李更像是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汗水早湿透了全身。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头,陌生的面孔,我踽踽独行,宛如大海中孤立飘荡的小舟,又如沙漠中孑身无援的行者,一种强烈的无助和落魄的情愫刹那涌上心头,泪水含着汗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那五彩耀眼的阳光令我一阵眩昏,我感觉又累又饿。
就在这时候,又一个摩的司机来到我身边问我到哪儿去,我再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仅凭一个地址找到我老婆,在这饥饿交迫孤立无助的时候,我也只好不再吝惜身上的钱财,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尽快找到我老婆,然后好好的冲个凉睡上一觉。当摩托车停在我老婆的厂门前面时,我傻眼了,原来她的厂就在十字路口正前面二三十米的尽头处,摩的司机却绕了一条街狠心的收了我二十元钱,我在心中骂摩的司机黑心的同时,又在为自己的半途而废而奥悔,我是很心疼那二十元钱的,要知道在我们的家乡那时候要干三天的农活才能攒上二十元钱。
她所在的厂在三屯是一个规模很大的鞋厂,马路左边是厂区,右边是员工生活区,我小心慎重地上前向一个保安打听我老婆的消息,刚一开口,保安就笑着骂道“傻b,这个厂有几千人,我怎么认得你老婆,到一边等着去。”唉,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还没进厂打工,就饱受人情世态的凄凉。好在快到中午了,在焦急的期盼中她的厂终于下班了,一排排穿着蓝色厂服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涌出厂门,我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蜂拥而至的人流,一颗心高高悬起,我害怕这几经周折找到的厂会让我失望,所幸上天垂怜,哪左盼右盼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一年不见,她那紧身瘦小的厂服扎在腰部里,人显得更清瘦了,四目相望一时竟无语,也许只有那未问情由私自溢流出来炽热的泪水,才知道一年来的飘泊和彼此间的想念是一种难言的苦和涩。
鞋厂上班的强度是众所周知的,她匆匆在她们厂傍边给我租下一间临时房间后,又买来一盒盒饭,顾不上说上几句贴心的话就又匆忙上班去了,望着她纤瘦逐渐模糊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几天后,凭借自己是“机械加工”专业的优势,我顺利的在附近进了一家灯饰公司,然后我们像大多数打工夫妻一样租了一间便宜的房子,过上了异地为家的打工生涯。
那时候东莞的最低工资标准是每月400元,然而能完全执行这种标准的工厂寥寥无几,我进的那个灯饰公司给我的低薪是400元,每加班一小时1块钱是固定的,不要去谈什么“劳动法”加班每一小时候是平时的1.2倍、2倍、3倍,那时候想进厂的人在厂门口都快挤破了门槛,工厂不愁招不到人。而我那400元低薪是我那部门课长看到我的机械加工专业的中专毕业证加上的,几天后才知道和我一起进厂的其它人低薪都只有370元。
我所在的公司是一家台资企业,制度森严不说,每个星期一早上8点全厂员工(包括上夜班的员工)三千多人都得必需准时集中在公司操场里听公司老总和其他上层领导的训话,回到部门后班组长接着又是一番轮流上阵,说得口沫四溅、神态飞扬,周五下午下班的时候,各个部门协理和课长又把自己部门的员工集中在操场各自为阵再演绎一次“思想政治课”,这大会小会不逊于我在家时开的党员会,想来这也是台资公司的一种“特色”管理模式吧。
我所属的部门是加工部门,我主要的工作就是在普车上仿削灯饰产品中需要加工成各种形状或铜或铁或铝质的材料。对于班长对我工作的安排,我在私低下是有异议的,我学的是车床加工,理应让我开车床车削加工产品,班长却不知为什么固执的让我学习仿削,对于仿削这个新名词,我在学校里时没有听说过,在机械加工专业中,我知道有车、刨、洗、磨这几种主要加工机械,另外不在乎钻床、擦床、冲床等,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什么“仿削机”。其实仿削就是在普通车床上加上了一台用油压控制的小机器,加工产品时在上面放好一个早先加工好的模型产品,再配合车床就能成批量仿削出需要的产品来。
尽管我对于班长将我“大材小用”心存不满,却也是无可奈何。好在这个公司集团总部办有内部厂刊,每一个月都会有一期厂报发放到我们员工手里,这对于喜弄文字的我来说是莫大的欣慰,也是我最初能够在这个厂里坚持下去的一种信念和支撑。进厂两个月后,我开始向厂报投稿,至今仍然清晰记得我那时候在厂报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一篇小小说,题目是〈〈名人〉〉,后来的〈〈心距〉〉、〈〈线路〉〉等一篇篇文章接连在厂报刊登,同事们开始在背后对我议论纷纷,好话风凉话都有。这时候班长和组长也开始主动接触我,下班时谈谈一些人生,聊聊一些生活琐事,说说几许打工的辛酸,慢慢地我知道了班长是湖北人,人聪明做事果断,结婚过早,为了想一个儿子继承香火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为此家里经济不济,生活窘迫,改革初就来到了广东,组长是广西人,来这儿的目的很简单,打工挣一笔钱然后回家再娶一个老婆,然后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都是这个厂开厂之初进厂的,算是元老级的人物吧,要不是他们的文化太低,也不至于现在还是一个班组长。心灵的沟通,让我们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成为了朋友,我也掏心掏肺的和他们畅所欲言。后来一次工作上自己的失误,班长表现出来的关怀一直让我感动了许久。记得那一天急于求成想取下加工好的产品来,一不小心尚在旋转的爪盘划破了我的母指,骤然鲜血如泉般喷出,班长见状后立即到办公室里拿出医药箱,用红药水小心给我清洗后又敷上邦贴,然后再将我带到厂外的医疗站让医生仔细检查医治,在医生重新清洗包扎好后又把我送回我住的地方,虽然对于他这是一件举手之劳,也是作为一个班长应做的事,可我还是感到有一份超越工作内的关怀,一份真挚的友谊。工作上他们也明显对我照顾了许多,我不懂的地方他们会耐心的指导,班里有最难加工的产品会拿到我所用的车床上一起攻究、捉摸,协理和课长有时候来到车间时也会来到我面前关切的问上几句……好运似乎正慢慢向我走来,我和我老婆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我那时候自认为遇上这样好的“老大”,有这样好的写作环境对于我来说是一种“福份”,更是自己实力的一种表现和回报,我更加努力的工作,对工作勤勤恳恳,做事踏踏实实就必定会有光明的一天来临。
然而,人的一生真的充满了太多的戏剧。在一次周五的晚会上,原来的课长升职得以提拔为协理,俗语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想把自己所在的部门管理得更加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工作更上一个新台阶,兴致勃勃的说了一句我们员工如果感觉自己有能力可以毛遂自荐,公司里还缺好多干部人才的位置。回到宿舍后,我躺在床上碾转反侧,协理的话总在耳边萦绕,进厂半年多了,慢慢地也熟悉了自己部门的工作流程,在班里说学历是正规班科出身,说技术也是一流的,再加上每一期厂报上都有自己的文章发表,在公司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如果自己把工作上的一些经验和工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还有自己对工厂的管理模式、运作方法向协理甚至公司总经理提出自己的见解来,是否对自己来说是一次机遇呢?
我掩不住内心的兴奋和喜悦,加班加点连夜写了一篇这方面的文章,三千多字,洋洋洒洒。第二天我上班后按照公司的程序交给了我的组长,再拜托他上交给班长、课长,协理。组长收到我的稿件后,随即看了几眼,然后脸上透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来,可惜我那时候沉浸在一种幸福的幻想中吧,也也许我们平时都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并没在意他异样的表情,在他说了一句我一定给你交上去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班去了。
后来我就天天等待,希望有一天协理会找我去谈话,只可惜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也过去了,我想象中的画面终究没有出现。一次协理进入车间还关切的问我怎么这一期没有向厂报投稿呢?后来想起自从我将那份建议的文章交给组长后,班长和组长也在有意无意的躲避我,只是那时候我并没有在意,我只是想也许是自己的建议太肤浅了吧,想得太天真幼稚了,后来也就慢慢把这件事忘记了。
如果故事就这样结束对于我来说是最完美的结局,至少在我心目中保留的将是我打工生涯中一份美好的回忆,一份患难友情的缅怀,可后来我还是无意中发现了事情的真相,让我的心时而隐约着痛,令我至今仍然难以释怀。
就在我把那件事忘记了的时候,有一天物料登记员临时有点事,就叫我帮他去班长的办公桌里拿报表,在他的抽屉里我一眼看见了我写的那一篇文章,静静的压在了抽屉的最下面,那一刻,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我的这篇稿子他们更本就没有交上去,被班长和组长压在了他们的手里,他们是担心我这篇文章会影响到他们的“前程”,更怕我会抢走他们的饭碗。当时我真的愤怒极了,我拿着稿件找到了班长,当我看见班长那躲闪不定,一脸内疚的目光时我的心却又软了下来,最终我当着他的面将那稿子撕得粉碎,在排风扇的吹荡中,那随风纷扬的碎纸片像轻盈的雪花,美丽极了。可谁知道那“雪花”中承载着我美好的未来,可今却破碎在满天飞舞中……只因为——我突然想起曾经聊天时他对我说过,他家里有一个长期要吃药的父亲,下面更有三个要吃饭的女儿;想起那一次我受伤;想起平时我们坦然真诚与共……
回到注定要飘泊不定的“小家”,我对老婆说出了辞工的打算,她沉默了。我知道她已经慢慢习惯了这异乡为家的城市生活,习惯了在劳累的工作余后牵着我的手去逛逛街、散散步,在彼此温暖的手掌里传递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荆棘满途辛酸有加打工生活的患难与共,透过她晶莹闪闪的泪花,我明白她难以割舍的是我辛勤工作付出后挽来颇有“前途”的这份工作。
就如我老婆的沉默一样,第二天,当我将辞职书交到班长手中时,曾经心直口快、能言巧语的他也沉默了,在他闪烁不定游离的目光中,我知道他内心一定踌躇、挣扎不堪……最终他什么都没说一句默默的签了名同意了我的辞工(随便说一句,那个时候厂里正在赶货,很多人辞工都是无望自动离职的。),在接过辞职书的刹那间,我的心低由然涌出一种莫大的悲哀和伤感,是痛、是愤、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宛如严冬寒月中铮铮怒放的腊梅,能欣赏的是绚丽的美和傲然的品质,真正懂得体慰她成长过程中的痛和楚又有几何?就像这打工的生活,虽然是我们这个时代一道靓丽永恒的风景,却荆坷密布,人性莫测。在漫漫打工征途中能有几人一帆风顺,一步青云?又有多少人独守寂寞,在他乡挥汗如雨却长期两地相隔,熬白了打工人的岁月,其中的酸甜苦涩,尔虞我诈,又洞悉了多少人性的真、善、美,多少的丑与恶,贪和婪?
事隔多年,如今我仍然在厚街一家电动工具公司工作,在我所属的工程部小组里我仍然是技术骨干,然而想起几年前的那段经历,我的心总是时而被揪痛,常常在想,人啊!总是在有意和无意中伪装着某一面,得到了冠冕堂皇般的虚荣,无形中却不知道失去了太多太多珍贵的东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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