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那朵雪莲花
仲 虹
伟是我们学员队出类拔萃尖子生,从冰天雪地的西域边疆考入我们学校后不久就初露锋芒,训练场上他队列、战术、军体样样夺魁,军事专业`文化理论课门门优秀。他稳如深海,默如古树,有如百年藏剑,光华尽敛。
玲子是那种见一眼就让人望不了的女孩。她那淡淡的平和尤如静默的流水有一种空灵之美。
玲子与伟相识于大一第二学期,那时我们去兰州外训,结束后学员队统一组织去五泉山参观。正当伟沉浸于那静谧肃穆当中时,玲子便在这时候出现了。玲子说她特羡慕军校的学员和那一身笔挺的橄榄绿,高考时第一志愿就是军医大,但事与愿违,最后进了师大历史系,抱撼终生,因此想借伟的军装照一张相。伟无法拒绝便答应了。玲子欢呼雀跃,和她的室友照了整整两个胶卷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伟在石椅上等了整整三个小时,眼见距离集合的时间越来越近,只得提着两个女孩的包、背着她们的行囊满头大汗的满院子找人。这可能是伟最狼狈、最无助、最尴尬的一次了:一个优秀的军官无可奈何的受制于两个年轻的女孩。伟很生气,一句话不说,严肃的板着脸。玲子很知趣,知道自己过了火,强烈要求要和伟合一张影,而且不由分说便拉着伟让另外那个女孩按下了快门。伟恼怒万分,甩手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两个月后,我见到了玲子写给伟的信及那张照片,玲子说她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找遍了这个城市中的所有军事院校,用掉了这一学期的零花钱当车费,赔上了一只高跟鞋和脚上磨出的两个血泡,终于天不负苦心人找到了伟,为的是归还照片说一声抱歉,并希望以后能电话联络等等。我仔细看了那张照片,照片中的玲子在翠色掩映中笑 如花,轻倚着伟宽阔的肩膀,披肩的长发与伟红的耀眼的肩章有着惊人的和谐。
伟没有回信也没有打电话,伟说萍水相逢,路人而已。后来玲子给伟的宿舍打了上百次电话,伟都轻轻的挂掉了。我还陆陆续续的知道玲子还来过好几次,但伟不温不火、温文尔雅让玲子尝尽了心酸的滋味。
伟说,我得回到我的归属地去,那里有我的两个亲密的我所敬重的战友,一个是我的班长,一个是睡在我铺上的兄弟,如今他们都为了国门的安稳而长眠在那该死的冰川中。我恨透了那个不是人呆的地方,但是我必须得回去,虽然我恨它。他淡淡的说着,有两滴热泪悄然滑下脸庞。你懂,玲子不懂。末了,他又幽幽地补充了一句。
我没有说什么,我知道那鲜红的五星与神圣的“八一”在伟的肩上重于一切,在责任与感情间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但是,玲子,玲子呢?
玲子在“八一”军事日联欢晚会上出现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她是怎么登上舞台的。当玲子那轻盈的身影突然出现时,伟显然震惊了,抓着椅子的双手明显的有些颤抖。我至今依然清晰的记得当时的情景:面对台下上千人,玲子噙泪握着话筒,哀怨的目光直逼向坐在角落的伟,轻轻的说,我一直在追寻一个人,一个让我见到第一眼就怦然心动,而后就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人,我盼望着与他能长相厮守,能和他天长地久。玲子静静的说着,潮湿的眼角再也抵挡不住纷涌的泪水,我清楚的看见那滴透澈晶莹的泪水缓缓的、无声的滑下玲子那光洁的脸庞。为了这个愿望,玲子说,我愿意用我生命中的一切去换取,哪怕得到只是片刻的幸福。今晚,今晚的这首歌献给……,玲子泣不成声,那个名字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成串成串的泪珠淹没了她的话语。台下一片静默,整个礼堂回响着她哽咽的、深情的、那曲委婉凄凄的《星愿心语》。
伟后来说,在那一刻,在玲子的眼光逼向他的那一刻,他心底坚守的堡垒被玲子的眼泪击的粉碎。那一瞬间,他有过彻底的动摇。但,就那一瞬间,他又彻底的否定了自己。伟说,石头有石头的生存方式,花有花的归宿,他们不会有结局,那么更不能有开始。
伟在分配时没有服从组织,要求去了西藏,回到了那个毫不动色就无声无息的吞噬了他的两个战友的冰川,当了一名普通的通讯连副连长。后来,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两年后,我彻底的失去了伟的任何消息。
圣诞午夜,城中华灯缤纷,霓虹闪烁。我送完一位朋友,踩着夜的碎光在繁华的东方红广场尽情地呼吸着新年的气息,城市怡人的空气让人心醉,我不禁感到最初的决择让我选择了城市而不是边疆,不是伟的冰川。伟在干些什么呢?玲子,玲子呢?
造化总是捉弄人,有时侯正当你恢心绝望的时候,老天会破例给你一次微笑。当我在军区大门外那鲜花簇拥的过道中漫步时,手机突然响了,我一时竟然听不出来是谁,只觉得十分的熟悉而又有些陌生,那轻轻的问候有如穿越亘古的乐声在我耳边微微的回响,敲击着我尘封多年的记忆。是玲子,真的是玲子。我心底漫过一阵近似颤栗的激动。
玲子约我在昆仑宾馆西餐厅见面,烛光下,几年未见的玲子越发出落的楚楚动人、妩媚艳丽了。她静静的坐着,一声不吭的沉默着,脸上流露出无尽的落寞。玲子说她每年都要去伟那边一次,每次去的时候都要带上一支用保鲜泥封好的鲜红的红玫瑰,那是她生命活力以延续的源泉和动力。她说去伟那边要先坐飞机到拉萨,然后从拉萨坐三天两夜的火车到达贡嘎,再坐火车穿越雅鲁藏布江经过两天两夜到达错那,再然后骑马长途跋涉,历经六天时间到达康格多山,最后从康格多山再翻越四座山梁才能到达伟的冰川。玲子说伟成熟的多了,遇事沉稳,处事干练,有了官的气派。每次她走的时候都要送她一支雪莲花,但对她仍是温文尔雅、易常客气,令她心疼了又疼,痛了再痛,她说她这样已痛了三年,她不知道还要再痛多少年,但她知道还会再继续下去。玲子幽幽的说着,烛光下有一种难以言尽的哀怨。
玲子点了一支烟,缓缓吐着一圈又一圈的烟雾,她用手支着下鄂,端起面前那杯红酒浅浅的斟了一口,说伟瘦多了,颧骨突出,皮肤粗糙。平日里时常背着手静静的望着大山沉默着,有如一座冰雕,唯有那双眼睛还有些往日的神采。她喃喃的说着,泪静静的流着,眼里溢满忧郁与沉重,她说她从不相信世上有拒绝融化的冰,可是伟却让她碰的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她说她很累,太累了,累的连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她都不知道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除了感动我真的无话可说,伟真的接纳不了玲子吗?
那晚,我们谈了很久,一直谈到桌上红烛燃尽,窗外白雪飞舞。玲子尤如一只受伤的蝴蝶,在夜的深处,静静地、忧伤地离去了。
再见到玲子,却想不到会是在医院。伟结婚了,和一个北方女孩。玲子醒后的第一句话说这样对我说。她说开始她死都不相信,但是伟让她见到了那个女孩。在那一刻间,她眼着一片金星闪烁,感到天翻地覆,山崩海裂,身躯酸软如处云端,眼睛模糊,心痛如刀绞,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转身就跳下了山谷。她并未如愿,只给那几百米高的谷底留下了一个一米多深的人型雪坑。伟送她回到家,对她说你应该选择你应有的幸福,我不是你应有的选择,我给不了你幸福。玲子万念俱灰,吃了整整一把安眠药,然而她再次未能如愿。她说她太累了,想好好的休息一下。
腊月十五,那是一个黑色的星期日。晚上九点三十六分,我接到了伟的部队政治部任干事来电:九点十五分,边防沿线通讯中断,伟的连队接到命令在两小时内必须完成修复任务,恢复正常通讯。在执行任务中,伟为了救援连队一个二十一岁的接线兵掉入雪窖后不幸壮烈牺牲。
在与伟的连队进一步的联络中,我才得知了伟那个伟大的、善意的谎言:为了让玲子彻底死心,伟和连长的未婚妻共同欺骗了玲子。后来,当我看完伟的日记时,我才明白伟是何等的深爱着玲子啊!为了让爱的人有一个幸福的归宿,伟毅然背叛了自己的爱。
一个月后,玲子从这个城市消失了,我不知道她去了那里。临走时,我收到她的一条短信息,她说我去伟那里了。就这样,她无声无息的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静时,我都会点上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深深的想念他们,想着玲子的执着、伟的沉重,想着他们真挚、伟大的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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