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家居住在贵阳的一个大杂院里,这所宅院一共住着二十来户人家。确切地说,这原是前国民党一位高级军官的宅第,它坐西向东,虽然是木制结构的青瓦房,但那规模还是相当可观的。其中它有前院和后院,而前院坐西的房屋,上下二层一字排开有十几间,南北两侧也是上下二层各有五六间大屋,东面是个大朝门。前院坐西一字排开的大房屋径直通往后院,旁边仅留一条不足一米宽的巷道,行至巷道转向左侧,后院坐南朝北的便是两层楼的八间大瓦房。
一
没有住过大杂院的人是很难体会到:人作为一个群体生活的文化背景是怎样形成的。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话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尤其是在我们居住的大杂院里体现得最为真切!譬如谁家的孩子晚上哭闹不停,当孩子的父母还不知怎么回事时,而楼上的陈婆婆或是隔壁的任妈妈就过来敲门了,她们以关切的语气准确地告诉你:"孩子扁桃腺发炎,可能发烧了,快抱去医学院看吧!"这时,你夫妻俩正对孩子哭闹不停怕影响院里的邻居休息而烦恼呢,果真用手往孩子的额头上一摸,可不,滚烫着.于是你赶紧抱孩子到医院检查,结果跟陈婆婆或任妈妈说的一样:扁桃腺发炎,还39度呢。
那时住在大杂院里,只要谁家有任何一点不顺心.不痛快或一点小委屈、小灾难,院里都会有人站出来关心你、劝慰你、帮助你。如果哪家的孩子功课跟不上了,那好办,找我外婆(她老人家曾经就是教师),不用着急,一切都是免费的且水平最高最负责任的辅导老师了。如某天中午,你下班回来晚了,来不及做饭做莱,于是当你在院中一站,只稍大声喊道:“哪家还有剩饭?”不出一分钟就会有四五家人给你送来,而且还搭上可口的小莱。小时候,由于营养不良,孩子半夜尿床便是常事,第二天,我外婆把被子往院子里一晒,唐婶婶就走过来笑着说:"毛外婆,这是不是您家'三少爷'画的'地图'啊?这娃娃可能体质不好,得找点狗肉汤给他喝可能会好些。"那年头,别说是狗肉了,能保证吃上猪肉就已经够奢侈了。有时,你小两口为一点小事争吵不休,但过后又后悔了,觉得不该大吵大闹,也许你们的吵闹或多或少已被别人议论过,而且人们已经有了一针见血的评论呢。当夜深人静时,院外突然会传来那位胖女人骂人的尖叫声,院里的人都在猜测:她也许在闹更年期,因此她才异想天开地怀疑她那满头白发的丈夫会有什么新女人。有时我常常在这样的深夜里,被她那哭声中的叫骂声,叫骂声中的哭声吵醒,全院上下,老老少少无不摇头叹气。但在叹气中,邻居们既对那位可能患上更年综合症的胖女人表示同情,同时也对她那被冤枉的、老实憨厚的丈夫竟然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表示理解。谁敢保证,哪家没有大物小事的时候?谁又敢在自家门前挂个"无事牌"呢?互相谅解吧!
儿时最深刻的记忆是我四岁多的弟弟走失的那一次.什么时候,这小家伙竟被我弄丢了,直到傍晚还没回来.那时,大人们除了责备声外简直急疯了.我外婆和母亲害怕得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全院的人发起了“总动员”,首先,大伙找我一遍又一遍地问明失踪地点,然后男男女女就开始"兵分几路"、“四面出击”,那劲头是不吃饭、不休息,务必也要找到我弟弟。但找了半天还是没有踪影,于是大家又聚在院里分析情况,交换意见,提供线索,部置新的寻找计划,就这样,一个个新的办法又提出来了。以此同时,他们还要安慰我的家人,找出最有力度的话来说服我的亲人们:“孩子是不会丢失的!放心吧,我们一定把他找回来!”就在这时,本辖区管段民警乔同志(人称乔老爷)抱着我弟弟走进了大杂院,“孩子回来了!孩子回来了!”,突然院里一片沸腾,仿佛凝固已久的空气在瞬间已被打破!我外婆破涕而笑,母亲忙把我弟弟搂进怀里,连句责备的话也忘记说了.这时,细心的人便主动地拿烟、倒茶、抬凳子替我们家热情地招待这位管段民警,在管段民警的推辞下,邻居们只好左一声"谢谢"、右一声"谢谢",又是鞠躬.又是陪笑地一直把这位好心的"乔老爷"送至朝门外。
可以说,亲情、热情、互相帮助、乐于助人是这个大杂院里人的性格。所以当你来到这个大杂院走亲访友,一旦不知某亲戚家住哪间哪号屋时,只要你开口问路,自然就会有三两个热心人围过来,热情地帮你领路。如果正巧你的亲戚不在家或是房门紧锁时,大杂院的人会抬张凳子让你座下,甚至还会有杯茶水递到你手中,同时告诉你不要着急,慢慢等,也许你的亲戚正在回来的路上。这时候,你可能会觉得大杂院里的人古风犹存,其实这正是那个年代的文化熏陶。
二
大杂院里人们低头不见抬头见,除问候打招呼之外,而性格相投的一些成年男女,如:春生、蛮子、鸡蛋、成成、尽头、小三、罗老八等会经常站在朝门口侃侃神聊。如副食品店来了什么新鲜货色,带鱼是涨价还是降价了?"这个月的一斤肉票可以买到两斤肉了,但就是肥的太少,骨头和瘦肉搭得太多(用当时的话说:6角2的肉,皮皮翻翻),熬不出一点油来。"。"小心哦!那天黔灵西路失火就是有家人熬猪油引起的。"。"哎呀,昨晚我又被臭虫咬了,才打的‘敌敌畏’呢。"。"你们听说没得?周小毛分配到省外贸工作去了!?"."他是街道办事处照顾的名额,人家是独生子。"。"工作真呢好!要是我这辈子有这么好的工作,睡着都会笑醒起来!"。"人家命好嘛!"。"奇怪,小筑家伯伯屁股上是冒烟的(指当官坐的上海轿车),他咋个还去当知青呢?"。"但他家得一个留城指标的哦!"。"咦,陆妈妈家小妹昨天用钳子烫头发,可能是钳子烧得太烫哦,好像把脸都烫了条疤呢?"。"吹牛哦?"。"不哄你!今天早上,我去公共厕所倒啖盂时碰到她呢。"。"真呢啊?难怪她到现在都没得出来,本来我还想问她借我的那本手抄本看完没得呢?"。"哪样手抄本嘛?".">."."哦?借给我看下嘛,我有一本>."."好嘛,到时候我们调起看嘛."."喂,你们晓不晓得,威西门的那个'歪哆咪'(这是一个嘴被烫歪了的大龄青年的绰号)涮马子(找女朋友)的时候,经常用手巾蒙到嘴巴说:'我有单车,手表,缝纫机,三转一响带咔——嚓!'"。"哈哈!哪个讲呢?"."下面街上的人讲呢。"......大杂院就是这种传递各种消息最快、最真实的地方。
所谓“三转一响带咔嚓”,其实"一转":主要指"凤凰牌"或"永久牌”自行车;"二转":指“上海牌7120”手表;"三转":指“蜜蜂牌”缝纫机;"一响":指"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咔嚓":指"上海120"黑白照相机。虽然在计划经济时代,我还是个孩子,但我知道,这些在当时是最为流行和时尚的,同时也是比较紧俏的物资,通常凭票还要找关系才能买到,一般家庭总是锣齐鼓不齐,一方面是因为经济原因,二方面也是因为物资紧缺,之所以那个年代常常排长队购物便成了家常便饭的事了。除此之外,尚若是想组建一个新婚家庭,男人们最基本的条件也要"砸锅卖铁"备齐"三十六条腿"(即:一套中式家具),如:平柜.三开柜.写字台.床.一个床头柜.梳妆柜及一对短沙发和一张茶几,而经济条件稍好点的还可增加好"几条腿".那时,所有的家具都是请木匠上门来制作的,其中最为讲究的.也是最考木匠的莫过于是把这"几十条腿"挖成"虎脚"了.尽管那个年代不属于我,但我则属于那个年代。时代的法则是人们不能左右的。
记得大朝门外岩井上,居委会的张委员家率先买了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在当时简直成了爆炸性的新闻。无论男女老少,人们总是络绎不绝地前来观看和欣尝。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更不必说了,白天晚上,只要有点机会就拿着一张小凳子守在张家门口,一旦张家门窗开启,我们就会蜂拥而上,在第一时间抢占最佳位子。那时,张家的电视机摆放在一张大方桌上,大伙围在门窗前,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争先恐后瞧着那叫电视机的玩意。这时,只要张家的人向喧哗的人群一挥手,大伙就会安静下来,于是,我看到了黑白画面上跳动的人影不仅会说话,而且还会唱歌跳舞!?这可比收音机以及饭盒录音机好玩多了。有一次,为争得一席之地,我和"假姑娘"就大打出手,结果对方竟把我鼻子打出血了.....
那时的电视机方方厚厚,脑袋上还有一个用来接收信号的"羊角"天线,然而,仅靠那个羊角天线收不到几个台,于是张家便在瓦房顶上用竹竿竖起一根长长的室外天线,那高高矗立的竹竿特别耀眼,而张家也把它看成是种荣耀!.记得当时放映的《侦察兵》、《火车司机的儿子》以及后来的《加里森敢死队》等,其中剧里的一些人物往往是我们这些孩子祟拜和模仿的偶像。
不过一旦时间长了,加上我们这些孩子大都吵吵闹闹,因此张家在放电视时,尤其是在晚上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了。这样,一天,两天,一周,半月......孩子们看不成电视,自然就从失望中一天天地生出一些恶作剧来。于是当夜幕降临时,只要张家门窗紧闭,我们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如:小罗平、小五一、小花脸、小羊子、小狗熊、小弟弟等便聚在一起,用石头或是煤球或是黄泥巴从各个角落袭击张家的玻璃门窗.有的还边砸边骂:"砸你家窗!"."砸你家门!"."老子让你全家也看不成!"每当听见"哐啷"几声玻璃碎响,未等张家人跑出来时,我们便一阵欢呼四处逃散。一来二往,张家很是头疼,但往往又抓不到孩子们的所作所为(那时,由于四通八达的巷道较多,加上我们这些孩子在“作战”前,早已侦察好了各种地形和撤退线路)。因此,当张家第二天骂骂咧咧重新换上玻璃时,我们总是忍不住偷偷发笑,最后张家只好挨家挨户上门给孩子家长一一打招呼,那声音既愤慨又有哀求。
现在想起来,我童年的种种荒诞、离奇、琐屑的故事还留在那个大杂院里,由于小时候过于玩皮,自然也就挨过大人的不少板子。后来直到彩电问世,居委会才办起了电视站,于是我们这群孩子才逐渐安静下来。那时,只稍花上1角5分钱,就能在电视站看上17寸的"大彩电"了。
三
有时,如果你家煎着带鱼或是在炸花生米,那香味就会弥漫于整个院内,每个人都闻到了,你想拒绝都难。特别是我们孩子,一碗饭端出去可以从院内吃到院外,甚至吃到街上去。"哟,毛弟,今天你家吃的是白米饭啊?"自然吃"包谷饭"的我和吃"高梁饭"的小润玲会把头埋得很低,不说话。
我常常是这样,端起一碗饭,只稍一出门,至少两个小时不见踪影.有时连碗筷吃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通常我们这帮孩子在吃晚饭时,速度都快,因为吃慢了,往往在"打游击"的时候,小伙伴们不会等你。一旦小伙伴们开始集合分边分派时,自己就会三下五除二地把饭噻进嘴里,然后随手将碗筷往地上一放就跑了.往往这时,一些家长就背着一根棍子四处寻找自己的孩子。
那次就是这样,当小金荣和小文英发现我外婆正拿着竹条子四处找我时,她们便神色慌张地跑来向我报信,由于害怕大人的棍棒,我竟吓得躲了起来不敢回家,于是小马仔和小老四便捡来半块红砖先让我用双手"摸红",然后再把砖头砸碎,最后他们挑块最小的红砖块放入我口袋说:"好哦,保你回家不会挨打。"
几分钟的路程,我一路作揖,口中念念有词:"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但那次"上帝"没显灵.刚一进门大人就问:"你吃的碗呢?"小小的我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在大人的一阵棍棒之下,我又"被迫"重新回到原地寻找碗筷,但它早已不翼而飞.这时我无意中摸到了口袋里的小红砖块,一气之下,我将它陶出用力砸向地面,接着再用脚将它踢得远远的方才解恨。
孩提时,除了喜欢"打游击"以外,在这里就不必细说那些早已玩过的游戏了,如:玩驼螺.跳拱背.滚铁环.捉麻雀.斗蟋蟀.打锑.打弹子.打纸角角.扛马马鸡.网红线虫.坐弹盘车等等;女孩子一般喜欢玩的则是跳绳.跳板.跳橡皮筋.捉迷藏.丢手巾.抢羊羊.编股股.....后来,各街道办起了"红大院",于是,孩子们的文娱活动似乎才"丰富"起来,如唱革命歌.跳革命舞.演样板戏.看露天电影等.
不过,一旦冬天来了,孩子们总是在瑟瑟寒风中,穿着补丁不一的小棉袄,提着篮子.竹筐之类的东西,三三两两去到东站或电厂拾煤渣,晚饭后,大人们的奖励,就是给围坐在炉火旁的一群孩子讲"老变婆"的故事.那时,我虽然未去拾过煤渣,但,一年四季,我和二哥每天都要担着水桶到街上的水站排队买上两挑水抬回家里,临近春节,还要帮着家里去磕面.擀面条.推渣豆腐.打包谷花......
平时,我们最喜欢的就是货郎来大杂院了,当时所有的小孩都是这样。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货郎在城市里还是常见的,尽管那个年代也有不少"国营"商店,但相对来说货郎的利润还是比较高的(通常他们都是以货换货,这样又方便了许多孩子)。其实做货郎真的不容易,挣的是几个辛苦钱.一般做货郎先得有一点本钱,其次还要有点力气,货郎几乎都是乡下人,在农闲的时候,他们挑着担子,所有的小杂货就放在里面。
那年月,小孩子要吃颗水果糖或泡饼之类的食品也不容易.只要货郎来了,院子里,不管是大妹.二妹,还是五妹.芳妹以及小芳.玉兰等;那时,她们无论是在跳绳还是在跳板,只要在,都会飞快地跑回家里通知大人,而男孩子总是急急忙忙在家里乱翻,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两样废铜、旧铁或牙膏皮之类的东西(因为,当时的牙膏皮是锡皮制的,拿到废旧收购站是可以卖钱的)。那时,小孩子存牙膏皮也是一大爱好。不过一旦货郎来了,哪怕家里还剩下半支牙膏,但为了拿去跟货郎换回几颗糖果或泡饼,我们总是瞒着大人偷偷把牙膏完全挤掉……每当换到了糖果或泡饼,也就不再担心货郎的离开。有时,我们会跟在货郎的身后,悄悄地学着货郎的口音,觉得好奇.有趣。其实换回的糖果或泡饼我们并不急于吃掉,得等到最馋的时候才去美美地闻一闻、舔一舔,目的是想比谁的糖果或泡饼最后吃完.后来货郎走了,我们的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一切快乐都被他带去了。
我们总是期盼货郎的再次出现.这样的期盼有时短,有时候却很漫长,漫长得连我们的期盼都给忘却了.于是货郎又一次来到大杂院里,这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就是这样在大杂院里一点点长大。我不知儿时的伙伴至今有谁还能真正记住这些最初的日子,我的记忆却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许许多多细碎有趣的往事。虽然过去的时光在记忆的苍穹下已经永恒,但它却伴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时光。
现在,离开大杂院已有二十余年,但我们许多人生的故事还留在那里梦萦魂绕。尽管原来的大杂院已盖成楼房,过去的邻居也几经搬迁,有的甚至失去联系,但大杂院里的文化熏染一直渗透到我的性格和命运里。
2008年7月28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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