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语言现象,推敲起来十分有趣。《诗人玉屑》举过这样的例子:树木二字,意义相同,但是,“庭皋木叶下,”与“云中辨烟树”,这两个字只能各按其位,不能对调。“云中辨烟木”就不成话,“庭皋树叶下”也少滋味。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回答:“只可默晓,未易言传。”《随园诗话》也谈到过这个问题,说:“诗有极平浅,而意味长者。《舟中偶成》云:‘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风寒正涨潮。忽忽梦回忆家事,女儿生日是今朝。’此诗真是天籁。然把‘女’字换一‘男’字,便不成诗。此中消息,口不能言。”
“口不能言”,未免夸张了些;“未易言传”,倒是实情。这种地方,需要的正是一个人对于语言文字的感受能力——语感。由经验(学习和运用语言以及语言理论知识的经验)凝成的语感,能帮助你简捷明快地、细致入微地辨别出各种各样的语言现象之间几乎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差别。是的,语感象一个人的舌尖,它品尝的,正是语言文字的千差万别的味儿......
文学史上,诗人们凭着灵敏的语感,给自己或别人的作品增删更动一字二字,而作品面貌顿然改观的佳话,层出不穷。“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只见事实,缺少情思:王维加上“漠漠”与“阴阴”,改为“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则夏日水田之宽阔、平整、白亮,树木之枝繁、叶茂、荫凉,以及诗人对此美景的欣喜赞赏之情,都可见可感。“眼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边觅小诗”,用语中平,不足以表现诗人对被杀害的革命文学青年的深切衷悼和对国民党反动派“文化围剿”的愤怒抗议;鲁迅自改其为“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则诗人深沉的痛苦和无畏的反抗一齐跃然纸上。这是点铁成金。也有点金成铁的。再看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人主张删去“无边”与“不尽”;则谢诗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有人动手改为“余霞散成绮,秋江静如练”。这样一删一改,顿觉诗味索然。类似的例子太多了,无法也无需一一列举。仅此人所共知的几个例子,已够说明语感之于诗人是何等重要了。
诗的语言的美丑好坏,全看你用得贴切不贴切:使所写的人事景物与作者的思想感情贴切,就好,就美,反之就坏,就丑。这,全看你驾驭语言的本领如何,语感如何。一个“上”有什么稀奇?而刘叉诗曰:“横笛闻声不见人,红旗直上天山雪。”这个“上”字,多么有力!边防将士无高不攀的气慨,宛然在目。一个“下”字有什么特别?而李白诗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个“下”字,何等气势!匡庐飞瀑如银河倾泻的雄姿,清晰可见。一个“大”字有什么不凡?而王维诗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个“大”字,活画出沙海的空旷无垠与浑厚博大。一个“小”字有什么出众?而叶绍翁诗曰:“应怜屐齿印苍台,小叩柴扉久不开。”这个“小”字,活现出来访者的知趣和识礼。......“上下大小”,再普通不过的字眼了,可在上述诗中,各各都有一字千金的价值,你很难找到别的什么字可以替换它们。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闻一多在《静夜》的开头,就这样描写他夜间工作的环境: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这贤良的桌椅,朋友似的亲密;
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
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
“这”,一个指示代词,简直比“上下大小”还不起眼,多少人在滥用它,把它弄得毫无光彩!可在这里,它是何等传神:四个“这”字,如数家珍,充分写出了诗人对宁静书斋与和平的劳动的深情,反过来也就使得诗的后半部分对并不和平与宁静的现实社会的诅咒,更加有力。由此可见,语言,要从上下文中学习,语感,要在具体的语言环境中磨练。离开上下文,离开具体的语言环境,语言的好坏美丑就无从分辨;刻舟求剑的教训,我们应当记取。
磨练语感,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努力:丰富词汇,熟悉生活。
一个词汇贫乏的人,很难设想他会有灵敏的语感。安静、清静、幽静、雅静、宁静、恬静、寂静,都形容环境的“静”,但静的特点各有不同;想念、挂念、惦念、悬念、思念、怀念、悼念,都表现“念”的心理,但念的内涵各有区别。说到对人的记挂则头脑里只有一个“想念”。那怎能准确、鲜明、生动地叙事状物表情达意?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这是至理名言。语感正是从大量的语言现象的比较和鉴别中逐渐培养起来的。
然而,语言和人类生活是分不开的。前苏联著名作家巴乌期托夫期基说过一句新鲜话:“假如作家写作的时候,看不见在语言的后面他所写的东西,那么不管作家选了怎样恰当的词儿,读者什么也看不见。”他这样描述自己对夏日清晨的“朝霞”的感受,或者反过来说,“朝霞”一词在他心目中意味着这样的情景:“它近于夜的那种凝定的静寂,这时乡村花园中的树丛上空,浮着一抹清澈的微弱的碧蓝色。......晨星低低地在大地上空发出亮光。空气象泉水一般清新。......小草浴着露水,每个乡村中都荡漾着一股温暖的新挤出来的牛奶的香味。在牧场上,在晨雾中,传来一阵阵牧人的芦笛声......”与此相
映成趣的,是臧克家笔下的“黄昏”:
日头坠在鸟巢里,
黄昏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
这《难民》的开头两句,诗人三易其稿才写成现在这个样子。“请闭上眼睛想一想这样一个境界:黄昏朦胧,归鸦满天,黄昏的颜色一霎一霎的淡,最后两者渐不可分,好似乌鸦翅膀的黑色被黄昏溶化了。当我在推敲这个句子的时候,并不单单是为了要把它造得漂亮,而是心里先有了黄昏时分那样的一个境界,力图使自己的诗句逼真地把它表现出来。”磨练语感要与熟悉社会、熟悉大自然结合起来。
熟悉生活,还应当包括熟悉人们的思想感情。作家诗人写诗作文,平民百姓街谈巷议,无不渗透着自己对生活的美学评价。磨练语感,还要善于感受人们的情思,善于“以心发现心”。没有鲜明的是非、热烈的好恶,没有真善美的追求,百无聊懒,空虚冷漠,即使读遍语言大师们的著作,恐怕也是所得甚微。
契诃夫认为:“关于初学写作的作者,首先可以由语言来下判断。如果这个作者没有自己的‘笔调’,那他绝不会成为作家。要是他有笔调,有自己的语言,那么他要当作家就不是没有希望了。”语言,有特色、有风硌的语言,在契诃夫眼里,是文学才能的第一标志。而要练就驾驽语言的高明本领,语感,应当磨练得越灵敏越好
-全文完-
▷ 进入城市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