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带着二胡去流浪梦回听雨

发表于-2008年09月17日 下午5:14评论-0条

收拾屋子,从衣橱的顶上翻出二胡,拂去灰尘,调理好弦索,咿咿呀呀地拉响,可惜左手麻木,已经无法灵巧准确地按准音位,我无奈地想,和二胡有关的那段岁月离我越来越远了。

真的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时,我刚启蒙读书,最好的文化生活便是农闲时看村里“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演出。一色的下放知青,吹拉弹唱,样样在行,让我迷恋得不得了,心想他们怎么就那么聪明,什么东西拿到手都能弄出美妙的声音。有一次去后台摸二胡,被二胡的主人狠狠训斥一通,别人告诉他我是大队支书的公子,那人立刻换了笑脸,主动将二胡交给我玩,我有些木然,愤愤地,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只是觉得恐怖,不敢接他递到我手里的胡琴。

我终于有一把属于自己的胡琴。八岁那年冬天,顶着寒风出去踅摸几天,捉到一直硕大的青蛙,一个胆大的伙伴将皮扒去,找来一只琴筒大小的竹筒蒙上,阴干后,挖孔,正好被父亲见到,问我做什么,我有些忸怩,说是做一只胡琴,父亲仔细看了我一会,说交给我吧,我给你做。

几天后,胡琴做得了,我记得弓毛是用的我堂姐的辫子,父亲从下放知青那要来松香和琴弦,因为竹筒比较细,所以声音很尖,类似于京胡的声音。开始是父亲自得其乐地拉响,不成曲调,母亲笑话他应该闭上眼睛,因为街上算命的瞎子通常都是这样的。父亲也不生气,将胡琴交给我,说,玩去吧。

就这么玩,玩了几天,居然能将“东方红”完整地演奏一遍,后来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慢慢,别人哼唱出来什么调子,我都能惟妙惟肖地用胡琴模仿,知青夸我,说我乐感特别好,要收我为徒,我记着那次后台训斥,终于没有答应。

因为会演奏胡琴,后来又无师自通学会竹笛、口琴、唢呐,所以整个读书期间我都是所谓文艺骨干,到读师范时,终于学会简谱五线谱,算是入门了,因为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虽然也有了上台独奏的水平,但一位精通演奏的老师说我属于野路子,弓法技法有很多弊病,而且积习难改,断言我只能有这样的水平了,所以很受打击后,很少再操琴了,毕业后分到偏远的乡下教书,一直带着胡琴,当然是从乐器商店花钱买来的正宗的二胡,父亲给我做的那把胡琴后来被我老表拿去,不知所终。

一把二胡,一个书包,出门时喜欢这样装备自己。虽然很少操琴,但我还是愿意带上,潜意识里,也许是背负一段岁月,一个梦想吧。生活让我面目全非,我已不再是我,但关于二胡,关于和二胡有关的故事,一直深藏在我的心底,上了几岁年纪,尤其怀旧。我知道那段岁月一去不复返了,头上的白发和日渐佝偻的脊背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有灵魂的话,二胡应该是一个悲伤哀婉的精灵,漂泊如三春之水,清冷似冬夜之月;惆怅如初夏细雨,幽怨似深秋桂子,它注定永远都在流浪。在我主观的印象里,蒙古包、轱轳车、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注定了是马头琴的摇篮;红高粱、信天游、大风起兮云飞扬的黄土高坡天生就是唢呐的世界;而杨柳岸、乌篷船、小桥流水绕人家的江南才是二胡低吟的地方。二胡的祖先来自胡漠,某年某月,二胡流浪到江南,宿命地遇上了那个盲人,它的流浪被无端地浓缩聚集了,被无限地扩散放大了。阿炳像一个巫师,二胡遇上了他,从此便再也停不下流浪的步伐。《二泉映月》的音符如泉眼汩汩漫洇,那流浪着的该是一种无奈;《病中吟》的曲调如泪水缓缓流出,那流浪着的分明是一种悲凉;《良宵》的节拍如思念浓浓笼罩,那流浪着的是一种彻骨的沧桑。不是二胡的流浪、音乐的流浪,那样的流浪是一个灵魂的流浪、一方土地的流浪,那样的流浪是一个时代的流浪、一个民族的流浪。

二胡之于江南,恰如杏花春雨之于江南一般地诗意和绵长。虽然高山流水传世的是俞伯牙的那架琴;浔阳江边令白居易动情的是一把琵琶。虽然众多的唐诗宋词元曲明剧之中,我们很难听到二胡的那一声低泣,触到二胡的那一脉无奈,但是谁能说,六朝金粉、王谢侯府的秦淮,太多的声色犬马,不是二胡弦上颤飞的韵;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钱塘,太浓的绮丽繁华,不是二胡琴弓中跳动的律!

纤道、乌篷、台门、廊棚,雨巷、石桥、茶肆、谷场,这才注定了二胡流浪的行止。本不属于墨客骚人、显贵官宦,流浪的二胡天生只是在百姓黎民、俗子凡夫中暗夜开放的花、流淌的画;天生就是贩夫走卒、商贾戏子开心时的道具、潦倒间的支撑。当如水的月色浸淫深秋桂子、稠密的细雨婆娑河边芭蕉,当多情的晚风掸拂台门石桥、散漫的炊烟缭绕乡野谷场,二胡的呻吟凭空营造出忧伤的氛围。

流浪的二胡总要催生众多流浪的心灵,催放众多流浪的花。在江南丝竹中,二胡也许最具有悲剧性格。这种悲剧是因了二胡那注定属于流浪的本性,还是因了那太多的流浪灵魂的挥洒?一方水土的精灵,一盈风情的血脉,器乐是一个时代一种文化的魂魄。而流浪,不只是一种悲苦和困顿、一种沧桑和无奈,更是一种忍耐和坚忍、一种奋进和抗争。它是生命另一种鲜活的姿态,这种鲜活的姿态永远都不能消解。

我残废的左手可能让我今生再也不能和二胡共鸣。我与二胡,二胡与我,默默相对,这是相伴我大半生的朋友啊!

也许再过几天,我将离开我生活的城市,去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继续我的流浪生涯。二胡,你还愿意陪伴我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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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曲子和子点评:

艺人与二胡结下的缘,写出了流浪的性情。而流浪,不只是一种悲苦和困顿、一种沧桑和无奈,更是一种忍耐和坚忍、一种奋进和抗争。它是生命另一种鲜活的姿态,这种鲜活的姿态永远都不能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