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秋天。
这个季节本应该是个收获的季节,我却收获了影响我一生的苦与痛。
“文今,为何闹无政府主义,一个月不到校,写出检查接受同学的批评!”
眼前开始晃动着利剑,就是这工宣队师傅写在课堂黑板上的字,那文今就是我本人。无政府主义这个词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还有那张不应该丑恶的脸,因为他是驻校的工宣队队员,是领导上层领域的工人阶级。在当时的宣传媒体所报道的,他们都是气宇不凡、高、大、全式的形象,哪会是这副模样?整天拐着罗圈腿,哑着嗓子吆喝着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真的就拿自己当了个人物呢。其实,那个时候我还真的不敢这么丑化人家,得表现好一些,可我的骨子里却缺少媚气,正眼瞧他的时候也很少。
他唯一可取的就是那手漂亮的板书,即使是批评批判我的通知,他的字也是那么工整,以至于我想这手字如写其他内容,我会放下他所说我身上的那种“傲”,虚心地向他学习讨教,可今天的这行字,很刺激我神经,我要崩溃一样。可我还是写了这份很不情愿的“检讨”。
同学们叽叽喳喳的在争先恐后的发言,可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都是“委屈”在左右着我,我是请假了的,只不过当时是军代表负责我们班级。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个班级就没有一个正经八百的班主任,开始就是军宣队的一个小战士带领我们整天走正步,带我们挖战壕。父亲病重我请假的时候,小军代表还蛮同情的说:“什么时候回来都行,放心的去照顾父亲吧。反正……反正现在也不正常上课。”
当我再回到学校,军代表跟随他的部队换防离开了。
这个工宣队师傅可不是省油的灯,先是带领大家批判了一位家里养狗的同学,罪过是这条不知道深浅的狗咬了路过家门的亲人解放军,同学们“怒火中烧”“气愤至极”,各个摩拳擦掌的恨不得让这位男同学把狗牵到课堂来批斗一番。这位男同学说,这条惹祸的狗已经被处罚极刑,大家才算罢休。
会后,我的一句话被一位女同学“捎”给了批判会组织者,工宣队师傅。其实我觉得我说的没有什么毛病啊,是“狗”咬了解放军,又不是他“咬”的,批判他有什么用,假如那条狗还活着,牵到课堂来,还挺有意思的嘛。
祸从口出。
批判会上,我读自己的检查,不知道为什么同学们都静悄悄的听,当我读完了,这位代理班主任的师傅咳了咳说:这个,这个检查写的还不错,比较深刻。这个……这个口气嘛,啊,不是很严肃,这个会是批评帮助你的会,不是让你朗诵表演,你,你怎么像在舞台上?啊?大家散会吧,你留下来,我告诉你再做检查的时候,怎么运用口气,啊,就这样了,大家可以下课放学了,你留下。
他坐在我的对面,我规矩的站着,他边翻弄着东西边说着:你还得写一回检查,再深刻一点,读的时候决不能拿腔捏调的,像朗读散文诗歌似的,那哪行,得严肃,严肃,懂吗?要这样。
他让我把手里的检讨书递给他,他准备接我的检讨书,发现我是有些不对头了,我在怒视着他,我在克制自己的同时又有蔑视的眼神,这还了得?
“怎么,你不服气?哼!今天,不对,是明天。你必须把检查交上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几个男同学把学校的图书室窗户打开,偷走‘封资修’的反动书籍,我还没有追究,因为,因为没有这个……据说……据说那个解放军的军代表处理过了,也就算了,这次嘛,这次如果我认为你的检查写得可以了,再到会上去念,听清楚了?”他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真地很难过,我怎么了啊?我错了什么?眼泪就是不争气,我开始哭着。我的父亲身体不好,需要我照顾,因为妈妈在参加劳动挣钱养活我们全家,父亲的那点病休工资还不够他自己吃药的花消,父亲病情加重的时候,我必须得请假照顾父亲。
什么是无政府主义啊?我怎么没有政府呢?没有政府我的家就完了。你也是工人,怎么不同情工人,怎么会不明白我为什么请假呢?我幼稚的想着,委屈着……
我耳朵开始鸣叫,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我听不清楚。我只见到他在拍打着桌子,一声巨响,让我的思维回转到这儿,“明天交检讨书。你可以走了。”
我的手里是我的检讨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揉搓碎了,突然,我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加大了速度,用劲儿的撕着那几张纸,他怒吼着:“你要干什么?”
我把已经被撕扯成碎纸片的检讨书使劲地向他的脸上扬去……
我又把书包里底朝上一倒,文具盒,三角板,油印的教科书,一股脑的倒在桌子上又掉在了地上,几乎是哭喊:“这个书,我不念了,你愿意找谁检讨就找谁去。”
我翻天了。把惊呆了的师傅扔在了那里,我哭着跑出了学校。
我不敢对家里的大人讲述这一切,我在想办法隐瞒这一切。我只好按时走出家门,在大街上闲逛,因为学校就在那唯一的一条热闹的街道旁,我可以看到上下课的同学们,可以听到放学的铃声。
下雨了,我躲在进了商店,被我们铁路的一位大婶发现了,问我为什么不上学,我哭着讲述了一切。
婶子把我带回了她的家。她说她的女儿跟学校请了病假,学校不上课总是挖战壕修地道,上不上学以后再说。
小院落很干净,有几株葡萄树和沙果树,在天气好的时候,大婶在树下铺上一张席子,我和她的女儿坐在上面,看大婶做着针线活,有的时候她给我们讲故事,远古近代,聊斋鬼狐水泊梁山三周列国无所不说。
我喜欢到婶子这里来……
又是阴雨连绵的天气,我回家的时候发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头。家里的气氛有些沉闷,爸爸在抽着旱烟,呛人的烟味弥漫着。
我们班级的科任老师,他教我们数学,是位朝鲜族老师,他来过了。
妈妈愁眉苦脸:“书不念了,以后怎么找工作?”
我也很茫然,但我决心已定,是不会再回到课堂教室了,因为老师传达的是回到学校的条件是跟师傅认错道歉,批判会不开了。
我跟他道歉?
我哭着,我摇头不答应。
爸爸在炕沿上磕打着烟袋,发话了:“不念就不念了吧,学校也不上课。”
我悬挂了一个月的心,放下了,我解放了。
油田招工了。我没有毕业证。回学校去找有关的部门,知道了工宣队撤走了,数学老师帮我找到教导主任,听我讲述了自己的事情,他给我开了一张退学证明,说我距离毕业只差半年时间,这张证明起到了作用,我参加工作了。
73年,我到总机厂加工车间看望我在采油队的师傅,她调到这个车间开天车,没有想到的是,在这里遇到了当初让我写检讨做检查接受批评批判的那个罗圈腿师傅。
三四年的时间,他苍老了许多,红鼻子头更红了,腿更弯了。他也看到了我。
中午休息的铃声在车间响了起来,他在一位师傅耳边说着什么,那位师傅点头答应着。
那位师傅召集大家都到前面集中一下,说王师傅有话要说。
王师傅站在前面,我躲在我的师傅身后,我还在恨他,大家下班了你也要表现,不会是还让我再做什么检查检讨了吧。
“69年,我在中学当工宣队当队员,因为不了解情况犯了主观主义,曾经伤害了一位女学生,我一直很抱歉。今天真的是挺巧,她来了。我当大家的面,给她道个歉吧。”
他对着我,深深的弯下腰给我鞠了一个躬。
我眼泪“哗”的一下子流了下来。
他是后悔了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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