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来，爷爷的遗照一直挂在奶奶床头的墙壁上。雕花的相框爬满岁月的痕迹，发黄、龟裂。相框中的照片也同样泛黄，但依然清晰。这是爷爷唯一一张照片，它奇迹般地从1979年那场可怕的火灾中保存下来，后来又在1994年的台风中幸免于难；而这两次灾难都彻底地毁了我家的房子。

从记事起，从没看到过奶奶注视这照片。或许是熟视无睹吧。不知道那么多个寂寞的夜，奶奶有没有对这照片说话。电视中常常看到未亡人一遍又一遍地对着照片倾诉，那情形甚是动人。真实的生活似乎没这么煽情。那么久了，奶奶还能清晰地回忆爷爷吗？

照片注视下的奶奶在一天天苍老，而照片中的爷爷依然不变，保持着五十多岁的样子，看着更像奶奶的儿子。偶然一次想到，当奶奶百年之后，她的照片跟爷爷的放在一起，那该是怎样心酸的尴尬呢？

日见苍老的奶奶不可自拔地沉浸在往事中，但她很少提到爷爷。父亲以前也很少说爷爷。关于爷爷的事只零星地在妈妈嘴里提到。据说爷爷是个倔强的人，是个很会骂的人，是个体弱多病的人。

照片中的爷爷理着一头整齐的板寸，额头宽广光洁，脸色白皙没几条皱纹，嘴角很威严地下垂，眼睛分外传神。从照片看，爷爷就像一个知识分子。可惜爷爷只是一个农民。一个干净的农民是可疑的，甚或说是可耻。知识分子像农民，可能是历经沧桑；但农民像知识分子，只能说明他什么都没干。整天劳作于田间的农民不可能有一张白皙的脸，太阳会晒黑他，泥土会侵蚀他，劳累会拖垮他。

事实上爷爷三十多岁就丧失劳动力了，他得了肺病。在那个干活拿工分的年头，家庭失去主要劳动力是非常可怕的事。奶奶曾经说过，以前到了分粮时，别人家都是抬着粮筐去，而我们家是拿着畚箕去。说完这话后，奶奶沉默了好久。我知道，那段可怕的记忆又回来了。父亲，打小就聪明好学，曾经辍学了一个学期回去续读，成绩仍远远超过他的同学；但因为爷爷的身体原因，在他初二时，爷爷不让他读了。比爷爷还大几岁的父亲的堂哥，在爷爷的场院里跳着脚痛骂爷爷，说爷爷不供父亲读，他供。火暴脾气、同样爱骂人的爷爷那次没有吱声，或许作出这个决定他比父亲受了更大的伤害。我常常设想，如果不是因为爷爷的身体原因，父亲的一生不会这么坎坷，我的命运也将不同。当然，生活没有假设，生活只是它已经发生过的样子。

无论生活怎么艰难，但爷爷还得吃好的。妈妈说，那段时间缺粮，家里人都吃番薯饭，说是番薯饭其实基本上都是番薯，没几粒米，但在番薯饭上总会蒸一饭盒白米饭，给爷爷吃。现在回忆小时候，我常常会看见爷爷坐在饭桌边，用左手拄着脑袋在吃白米饭，我扒着番薯饭怯怯地看着爷爷，他的脸就是照片中的样子。当然，这只是幻象，我出生时，爷爷已经去世。但很奇怪的是，它居然那么真实。

妈妈还说，爷爷常常要打针，针头得消毒，但为了节省柴火，针头就在煮饭时放在锅里蒸。妈妈说，她常常很恐惧地看着爷爷。这些话也加深了我的恐惧，那时我不敢看爷爷的照片，那炯炯的眼神追着我，就像是活的一样。晚上我也怕黑，似乎天一黑爷爷就会从照片中下来，然后在床底下等我。从来不敢独自上床睡觉。

爷爷爱骂人我不止听一个人提到过，看来绝对真实。据说很小的一点事也可以让爷爷骂很久，而且骂得很夸张。现在偶尔会听到奶奶骂人，看她骂人时神采飞扬，言辞犀利的样子，我总会觉得她是受了爷爷的熏陶。后来看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我就想，爷爷的暴躁会不会源于对自己的无力感呢？但不管怎样，肺病、坏脾气慢慢吞噬了爷爷的健康，五十四岁时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年叔叔才十六岁。临终的爷爷用力拉着叔叔的手，说，儿子，在身边带把刀啊！这句话他重复了好几次，然后断气了。“在身边带把刀！”这话到现在还让我思考，爷爷到底想说什么。鲁迅说，“有谁经历过从小康生活转而为困顿的吗?我以为,在这个过程之中,最能体验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爷爷出身地主之家，他父亲非常有钱，曾经造了一排叫“红楼”的房子，方圆百里闻名；而他的一生正是从曾经的富裕坠入后来的不堪。难道爷爷也由此认清世情的可怕，而对自己的幼子放心不下吗？

爷爷的故事离我实在太过遥远，远过我的生命。现在只有他的照片是那么真实，其他的都逐渐飘渺、不可确定。上次回家用数码翻拍了爷爷的照片，以免照片会毁坏。照片洗出来，老婆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说，咱们的女儿像你爷爷。顿时百感交集。　

2007-11-1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