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初夏的一天,我在凭吊一个不屈的英灵时,见到了那株残梅。那是一株只剩下半边身躯的老树,它生长在一片残砖短瓦之中,瘦骨嶙峋的残躯迸发出一束束绿叶青枝。
那年是抗战胜利五十周年,政协文史部门准备征编一辑有关抗战的文史资料,我有幸参与其事。一日,拆开一份来稿,从信封中滑出一张旧照片。照片中的老人戴着瓜皮帽,面容和善,神态安详。来稿说,就是这位名叫胡植生的长者,不屈于日寇的淫威,拒不出任伪职,愤而服毒自杀。如果不是亲历亲见者的述说,不是去实地寻觅,不是一株残梅的见证,我准会以为那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就是这株古朴苍劲的残梅,把我的思绪、我的感情引进了历史的深处。下面要说的,与其说是我对一份史料的补证,对一段历史的寻绎,还不如说是一树饱经沧桑、见证了那段历史的残梅,对那段交织着血与火、生与死、屈辱与尊严的岁月断断续续的回忆。
1938年10月26日,武汉沦陷的第二天,三架日军飞机飞临县城上空,在惊风白日中凄厉地呼啸。凤凰山东麓的退思轩中,胡老先生听到轩外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一股热浪挟着滚滚烟尘掀窗而入。日机飞走后,胡老先生痛心地发现,轩前那株梅花的躯干被炸裂了,就像被巨刃从中劈下,一半倒在地上,地上那巨大的弹坑,暴露出梅树赤luo的虬根。空气中,火药味久久不散。
我翻阅过县志,得知这次空袭中,凤凰山、龙潭山两处中弹,毁房十间,炸死居民四人,炸伤五人。只有当时的人们才能看到血肉横飞的惨状,体验那种大难临头时的惶恐。而今天,我们只能从文字记载中了解一鳞半爪,透过历史老人的叙说而窥见那文字缝隙间飘过的缕缕硝烟。11月1日,日军第九师团骑兵第九联队、步兵十九联队共600余人,从咸宁贺胜桥经武昌山坡、法泗向县城进攻,11月3日攻入县城,将西大街益大恒杂货铺洗劫一空。而此前,县长姚珍树带领县政府人员和自卫大队,逃到了乡下。不久传来消息:姚珍树携公款潜逃。
日军进城后,随即着手扶植傀儡,改县商务会为自治会,会长由原商会会长雷翼如担任。8日,以古贺为中队长的警备中队进驻县城,将西正街、黄忠街、南街划为警备区,西正街商户惊恐之余纷纷闭市。古贺狂怒之下,于当晚下令火烧西正街,大火烧了两天两夜,被烧商铺二十八户,损失三十一万银元。
这一切来得如此迅速,恍如一场噩梦。站在这株梅前,我仿佛看见一位古稀老人脚踏着炮火烧焦的土地,对着一株残梅黯然神伤的面容。25年前,他不满于官场的蝇营狗苟,辞去了县教育局长一职,在祖传的老宅前修筑了这座临湖的退思轩,亲手栽植了这株梅。此后的日子,他开馆授徒,闭门读书,吟诗作赋。寒来暑往,梅树在琅琅书声中一天天长大,转眼间,自己也成了古稀老人。在碧波荡漾的梅澥湖前,胡老先生度过了一生中最为平静的日子,“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然而,日本人的炮火,轰毁了和平与安宁,连一株梅花都难逃厄运!假使日本人的炮弹稍偏一点,后果就不难设想,真是此身虽在堪惊哪!
他叫来儿子,填平弹坑,再把那倒地的半株梅扶起来,用布条绑好,希望能重新长拢。几天过去了,倒下的半边已露出了枯萎的迹象,直立的半边生死未卜。他为一株梅树的遭遇而痛惜,为国土的沦丧而忧愤不已。这些天,关于日军暴行的消息不断传来:杨洪村母女二人走亲戚,路上女儿被两个日军兽兵轮奸;南街一位少妇在自家天井里洗菜,被越墙而入的日军强*……
他始料未及的一件事情发生了。一天,胡老先生为受伤的梅树浇水后,正望着它出神,背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植翁,好雅兴那!”慕然回首,不禁心头一紧:一位日军军官,跟着两名士兵,旁边还有一位衣冠楚楚的白发老者。这不是曾经留学日本的同乡刘化南吗?听说前些天日军侵入龙江镇时,他手执白旗,跪地相迎,如今倒成了日本人的红人了。原来,日酋古贺正为即将成立的维持会物色会长人选时,刘化南就向古贺推荐了胡老先生:胡培林,字植生,曾留学日本弘文师范,先后担任过崇阳、京山两县视学,后任嘉鱼县高等小学校长、教育局长,精通日语,生徒满县,威望极高,是维持会长的合适人选。古贺闻言大喜,当即由刘化南陪着,携礼登门拜访。古贺鞠躬如仪,说明来意,刘化南卑身引见,极力说合。
胡老先生阴沉着脸,对古贺的要求,一口回绝;对刘华南并不理睬,目光死死地盯在那株残梅上。古贺执意把礼物放下,并掉下话语:望胡先生好好权衡,过两天再来。
古贺走后,老人愤怒地将礼物扔进轩前的梅澥湖。刘化南这皓首匹夫,真是可恨,自甘为奴不说,还要拉我下水!他料知自己一定难以摆脱这场梦魇,一闭上眼睛,古贺那塌鼻头、厚嘴唇、留着仁丹胡子笑里藏刀的面孔就在面前晃荡。果然,此后的十多天内,古贺又几次登门,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最后一次,是12月23日上午。古贺步步紧逼,胡老先生心乱如麻,思量唯有从书中求得片刻安宁。他从书柜里取出那函祖上传下来的明刊本《文山全集》,再一次读那再也熟悉不过的《正气歌》,读《过零丁洋》,读《脱京口》、《至扬州》,吟咏之间,一股浩然正气荡生于胸臆,心神果然震静了许多。这时,又有消息传来,日军下乡“扫荡”,两个日军兽兵在朱砂窑厂欲强*妇女,被窑工击毙,投尸湖中。老人精神为之一振:是啊,自古外族入侵,卑躬屈事、助纣为虐者有之,然而亦不乏慷慨悲歌之士,赴难死节之臣,文天祥如此,陆秀夫如此,史可法如此,……本县就有一位先贤——金声金正希前辈,抗清失败被俘,不屈而死。非但人事如此,物性亦然,竹生而有节,梅性能耐寒,天地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不可泯灭!我无力清除敌患,亦决不作王国之奴!
一念至此,老先生自分唯有一死,方能保全节操,免遭屈辱。
我竭力想象一位激于民族大义而以死抗争的老人临死前的心态,他会不会有意思懊悔、犹疑或动摇?我没有想到,他满怀留恋地抛别满堂儿孙时竟是那样的毅然决然,那样的镇定自若,从容不迫。1938年12月25日清晨,胡老先生早早地起了床,来到退思轩前,他惊异地发现那株残梅已恢复生机,长出了花苞;而临湖的小塘里,枯荷在寒风中簌簌作响,眼前的湖山在阴晦的天空下一片凄凉。我想,此时,他应该感到了一股寒意。他步入轩中,翻开抽屉,看了看几天前从同仁和药店买来的那包鸦片,然后端坐案前,重复多年来的习惯:每日读书一卷。
和家人共进晚餐之后,他又来到退思轩中,以下种种细节,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但是,我根据先生的性格行为,做出了我认为是合理的想象:在轩中,老先生把自己连日来编次的《退思轩诗赋》检阅一过,端端正正地至于书桌正中;又把那函明版的《文山全集》摩挲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放回了书架。子夜时分,他走出轩来,与轩前那株残梅做了最后一别,他等不到梅开那一天了。这些,都是他在意、留恋的东西。然后,平静地打开抽屉,取出鸦片,和水吞下。这时,轩外北风呼啸,他默念道:要下雪了……
几天后,送葬归来的亲友和门生发现,一股幽香徘徊在退思轩前。雪地里,那株残梅正自绿萼白瓣,傲然盛开。有人说,那一定是老先生归来的英灵。
以后的事情,胡老先生是看不到了。老先生殉节之后,刘化南骂他不识抬举,举荐了一位名叫涂塗山的出任维持会长,不久又出任汪伪县长。1945年10月7日,国民革命军199师在县城举行受降仪式,日军86混成旅司令官单膝跪下,双手过头,向彭战存师长呈上武器清册和指挥刀。彭战存一声“缴械”,日军官兵全部摘下帽徽,右膝跪地,双手举起枪械。1950年,全心事敌的涂塗山被县人民政府逮捕枪决。
但是那株梅看到了这一切。它被弹片重创的身躯已结上了一块巨大的疤瘤,六十多年过去了,依然一年一度凌寒傲雪,肆意绽放,芳香四溢,弥漫于湖山之间。
旧作,2008年9月15日重新输入电脑
-全文完-
▷ 进入忘川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