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卧轨结伴高歌

发表于-2008年09月15日 晚上8:07评论-0条

天空晴朗,早晨新鲜的阳光下,成片的油菜花美得很假。三月的风吹在脸上,已经有远处夏天的味道,慵懒的舒适感。从远方赶来的阿神已经在铁轨上走了一段时间。在阿神生活的小镇没有铁轨,想卧轨自杀,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所以为了卧轨,阿神风尘仆仆。眼前的美景阿神把它理解为大地给他发出的最后热情的挽留,但阿神无动于衷,他的决心很大,要卧轨,死在这条铁路上。

铁轨在阿神的脚下无尽逶迤,夹在成片的油菜花中,有种微妙的严肃感。铁轨枕木的缝隙里也开着一些野花,在太阳光下笑着,生机勃勃。阿神心里产生一丝怀疑,铁轨上怎么能长野花呢?阿神的解释是:也许是春意太浓,也许是列车上乘客们排泄的肥料滋养了它们,也许是野花太小,也许是??????但阿神拒绝让自己想下去,这些现实的念头让他觉得可耻,他都决定放弃生命了,怎么还想这些不相关的东西呢!

阿神站住脚步,举目四望;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影。他放下身上的挎包,在铁轨上坐下,点上一根烟。他不准备走下去了,这里很适合卧轨,没有闲杂人等。抽完烟,阿神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躺了下来。春天的铁轨还有一点冰凉,这冰凉顶在阿神的颈部让他起了一个寒战,同时铁轨上的锈迹也让他的颈部很不适,他就把挎包垫在了颈部。阿神重新调整一下身体,觉得这样舒服多了。

阿神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的死亡。开始时应该是感觉到铁轨的一丝震动,就像是从身体的深处浮起,和着心脏的节奏,“哐当当——哐当当——哐当当——”。这节奏慢慢加强,慢慢加强,然后听到“呜——”一声长叹,铁轨开始剧烈颤抖,他的身体就像在锅里爆炒的蚕豆。然后火车骤然出现在眼前,从仰视这角度观察,火车应该显得非常巍峨雄壮,气势汹汹地从他的身上经过,一往无前。然后他的身体起了奇妙的变化,头颅滚向油菜花田的深处,发丝上沾满开败的油菜花;两只脚脱离了身体的管束,很自由地跌落在铁轨边上,两股鲜血分别从脚里涌出,灿烂得鲜花一样;身体估计是烂成泥了,涂在枕木上,破败不堪。这想象让阿神有股莫名的兴奋,带着血腥的甜味,铺天盖地。

阳光开始浓烈,四野的油菜花散发出朴实的香味,时而能听到蜜蜂的吟唱。阿神舒展身体躺在铁轨上显得很惬意。如果不是因着沉重的使命,他甚至都觉得这是难得的郊游。他的手指触摸着铁轨的斑斑锈迹,心里有着奇妙的感觉。他想不到自己最终会选择这种方式来告别自己的生命。他对铁路没好感。虽然许多次的出差都是铁路给了他便捷,但作为诗人的阿神一直是个自然主义者。他在诗歌中写到“铁路是绑在地球母亲身上可耻的锁链”,他甚至觉得高楼大厦是一簇簇肮脏的痔疮。但现实中的阿神为了能拥有自己的“痔疮”疲于奔命。现实跟理想就是这么相距遥远。实在他妈尴尬。

阿神还想到就是这条铁路,曾经目睹过他的幸福生活。那是关于一个女人。这女人就像是带火的烙铁,在他心里深深地印上了一个痕迹。他们在大学时相爱,彼此需要,难舍难分。也是在一个油菜花开的时节,他们牵手在这条铁路上跑过,像电影里的男女一样跑着。那时的他们以为他们的爱情也会像油菜花,美得漫山遍野,然后花落成籽,有个美好的归宿。但他们的故事就像所有庸劣的爱情故事一样,输给了钱。只要出得起价,没有哪个女人的裤腰带是紧的。庸俗,太他妈庸俗。这段时间他跟一个同事的职位之争就足够说明这个世界的肮脏可耻。那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就靠着阿谀奉承跟送礼,拍上了领导的马屁,胜券在握。阿神想到了电影《猜火车》里的一段台词:“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他妈的一个大电视。选择洗衣机,汽车,雷射唱机,电动开罐机。选择健康,低卡里路,低糖。选择固定利率房贷。选择起点,选择朋友,选择运动服和皮箱。选择一套他妈的三件套西装。??????选择diy,在一个星期天早上,他妈的搞不清自己是谁。选择在沙发上看无聊透顶的节目,往口里塞垃圾食物。选择腐朽,由你精子造出取代你的自私小鬼,可以说是最无耻的事了。选择你的未来,你的生活。但我干嘛要做?我选择不要生活,我选择其他。理由呢?没有理由,还要什么理由?”庸俗,太他妈庸俗。每个人为争取一个茅坑席位,争得你死我活。在这样物欲横流,诗意贫乏的年代活着,又有什么趣味!阿神不禁深为自己的决定感动。他想到,明天,或者后天,当他那些无聊的同事们看到他卧轨的新闻时,将是怎么样的吃惊。他相信,领导们会在追悼会上深情地说道:“颜智神同志是个大好的青年,前途不可限量,他的离去是我们单位巨大的损失。”同事们依次上去追忆跟他交往的点点滴滴,努力挖掘子虚乌有的交情,努力滴下深情的眼泪;就是他的那个敌人同事,也将会深情款款。他会收到数不尽的鲜花,纸花。他会让个别记者感兴趣,尝试着挖掘他的八卦新闻,甚至会注意到他写的诗。他将被浩浩荡荡的队伍簇拥着送到某个山洞里安居,然后被遗忘。生命真像长在草地上的一坨牛粪,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润物细无声。

“他娘的,火车怎么还没来?难道是晚点了?”阿神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等了好久。他站起来,对着路边的一株野花撒了泡尿,然后手搭凉棚眺望远处,火车连个影子都没有。阿神点上烟,在枕木上坐下,打开挎包;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他决定看会儿书。挎包里有五本书,跟一摞手稿。有四本书跟当年海子卧轨时带的书一样:《圣经》、《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说选》。其实阿神没读过这几本书,是为了让他的自杀显得有追随海子而去的意味,才特意从书店买的。还有一本书是《海子诗集》。手稿是他自己的诗歌作品,他一直很珍惜,可惜没有几个读者。阿神深情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手稿,把它放在一边,然后拿起《海子诗集》。这本书他翻阅过很多次,已经显旧了。第一页空白的地方工工整整地写着阿神的遗书,上面写道: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让我的血清洗尘世的污浊!这遗书阿神已看过好多次,每次都能让他激动。“让我的血清洗尘世的污浊”——多么像一个诗人!屈原自沉汨罗江,王国维投身昆明湖,海子卧轨山海关不都是以身殉道吗?诗集的第二页是一张海子的照片,海子摊开身体,四肢舒展地躺在沙地上,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阿神想象中海子卧轨的姿势就是这样的,舒展得就像耶稣钉在十字架上。阿神不自觉又模仿着海子的姿势躺了下来,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穿越了时间的藩篱跟海子的身体重叠在了一起,一种神圣的感觉涌上心头。海子的照片下是阿神写的几个字——“麦芒藏书”。“麦芒”是阿神的笔名。阿神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颜智神”,多么老土的名字,无论从音韵上,还是词义上,都无从挖掘深层的内涵。而“麦芒”既有大地的光辉,又有战斗的锋芒,多么适合作为诗人的名字。可惜的是,认识他的人都叫他颜智神。阿神翻着书,就像最后一次向人世告别,各种各样的思绪纷至沓来,内心柔软得吹弹可破,眼睛不知觉中就湿润了。书页反射着阳光让他的泪眼很不舒服,他就把书盖在脸上,准备睡一回儿。但那随时可能到来的火车让阿神无论怎样也睡不着。他就开始数绵羊,当绵羊漫山遍野地涌现,吃着油菜花时,他终于睡着了。

火车是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阿神还来不及感受铁轨振动带来的快感,火车已经压向了他。那一刻,阿神突然感觉很害怕,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想逃离铁轨;但一切都迟了,只听“呜——”的一声,阿神眼前一黑,火车已经压过了他的身体。阿神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发现自己很安全地坐在枕木上,原来是场梦。阿神吁了口气,发现脸上全是泪水。

“兄弟,你的眼泪折射阳光真是美丽。”有个声音很真诚地称赞道。

阿神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前面三四米远的距离处有个长发的年轻人正在一个支着的画夹后作画。估计是刚才睡得太深,这人来了都不知道。阿神看着他,但不想说话,他对这人不感兴趣,他的心思还在那个梦上,那个梦让他心有余悸。他隐约地觉得如果火车真的跑过来时,他很有可能会在最后时刻丧失勇气。这想法很让他沮丧。

“我来找素材,刚才看你睡得正熟就没叫你了。兄弟,你躺在铁轨上,被油菜花包围着的样子实在美得惊艳,我才画了一半,你能不能帮个忙,再躺下来让我画完?”这年轻人很热情地跟阿神说。

阿神心情很不痛快,担心自己的卧轨计划会被破坏;但这年轻人说得客气,同时他觉得能在生前最后帮人家一次也是好的。阿神又躺了下来,把书盖在脸上。可能会临阵逃脱的念头不断在他脑中闪现,他不禁心烦意乱。

“兄弟,兄弟,能不能把书拿开点,让你的脸露出来?”那个年轻人喊道。

阿神有心想不理他,但还是把书拿了下来。他只希望这人早点画完,离开这里,这么久了,估计那见鬼的火车也快来了。

“兄弟,你能不能装点悲伤或冷漠的表情来,就像一个准备卧轨自杀心灰意冷的人?”

这下子阿神生气了,没完没了,啰里啰嗦,他坐起来向这青年怒目而视。但这年轻人一脸的阳光,把他的怒气消融了。阿神长叹一声,又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努力作出冷漠的表情。

“呵呵,哥们,你还真有表演天分啊。”那青年由衷地夸奖阿神。

估计时间将近中午了,阳光显得特别暖和,四边油菜花的香气在蒸腾。阿神又开始迷迷糊糊起来。今天他确实太累,一大早赶路,而且自杀的念头特别折磨人。迷糊中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阿神以为火车来了,一下子坐了起来。却发现是这青年弄了很多的油菜花堆在他身边。

“你这是干什么?”阿神没好气地问他。

“不好意思啊,我觉得在你身边堆上几丛花更有效果,这是现实与梦幻的完美结合。哈哈。”年轻人笑着说,“你别急,就快好了。我让你见识一下绝世佳作。”

阿神又躺了下来,躺在油菜花中。阿神突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经常跟小伙伴们在油菜花田里玩,玩得一身黄黄的花粉。那时的日子真快活啊。阿神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时他又听到年轻人在嘀咕:

“这人的脸这么胖胖的,一点轮廓都没有,还真是不好画。”

但阿神心情不错也就不理会他了。童年的趣事都让身边的油菜花唤醒了。

火车一直没来,阿神有心想看看时间,但又不想开机。现在他意识到一个很难堪的问题——肚子饿了。即使想自杀,这肚子还是会饿的,而且口渴。一旦意识到自己肚子饿,这问题就开始严重,注意力再也无法转移;而越是注意这问题,这问题越是严重。阿神一阵心酸,他妈的,想自杀都这么难。

“耶,搞定了,绝世佳作隆重出炉!哥们,来看看,来看看。估计这辈子还没人把你画得这么美!”那个年轻人在欢呼。

但阿神现在只关心肚子问题,连火车都有点不想理了。

“不看了,我对画不感兴趣。你别打扰我,我就很感激你了。”

“话不能这么说啊,兄弟。你帮了我大忙,我得报答你,我请你吃饭吧!”年轻人走过来在阿神旁边坐下,“不过你先借我一根烟,我的抽完了。嘿嘿”

阿神把烟拿出来,自己拿了一根,把剩下的全给了他。

“你拿去吧,我不需要了。我也不想让你请客。如果你真感谢我的话,你就走吧。”

年轻人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笑了。

“我也不需要这么多烟,两根就够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走了。如果你躺累了,就起来走走吧,前面大概一千米处有个铁牌子很有意思,我相信你会感兴趣的。再见了兄弟,你是个好人。呵呵。”

年轻人站了起来,点上烟,扛着画具,走了。

阿神忍受着饥饿跟口渴的煎熬,躺在铁轨上看着太阳渐渐地偏向了西边,连刚才馥郁的花香都淡去了。而该死的火车还没来。阿神站起来,抽了根烟。但越抽越渴,饥饿似乎也加强了。这下阿神再也没耐心躺着等了。他想起年轻人离开时说的那句话,“前面一千米处有个铁牌子很有意思,我相信你会感兴趣的”,反正无聊就去看看吧。

一千米的距离在饥渴的情况下似乎很长,但阿神毕竟看到了一块铁牌。这铁牌位于一条比较宽的马路跟铁道相交的地方。阿神隐约记得当年他跟女友就是从这条路上的铁道。铁牌上的油漆有些剥落,但上面的字还是很清晰:因本地段地基沉陷严重,火车改道,本段铁轨废弃不用!

??????

阿神坐在出租车里回城。那块该死的铁牌让阿神有种羞怯的轻松感。阿神觉得卧轨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诗意,从感觉到火车的临近到事实上的死去这过程会很漫长,这种等待也许比死亡更可怕。阿神暗下决心要跳楼,在城里找个地方跳楼。跳楼完全可以由自己决定,只需要纵身一跃的勇气,不用等待,要跳就跳,很方便。但是,哪个诗人是跳楼死的呢?

这些念头再加上饥渴搞得阿神筋疲力尽。现在的阿神只想找个地方吃一顿,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要死也得死得幸福些。反正一时死不了,阿神就把手机拿出来,开机。从昨天晚上起,阿神就关机了,关上手机,等于把世界关在了门外,很是耳根清净。现在阿神想听听外面世界的声音,自杀跟开机应该没有冲突,阿神这么安慰自己。手机一启动,“滴滴滴”声就响个不停,短信成群结队地闯进他的手机。阿神看到有好几条短信都是他领导发的,意思是让他一见到短信就给他打电话。阿神想想自己一时确实还死不成,就给领导拨了个电话。电话响一声就接了,那边响起暴雷般的声音:“他妈的你这龟孙子死哪里去了,老子找了你一天。快给我滚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老子给你官当。”阿神知道这领导的脾气,只有当他心情愉快时才骂人,就笑嘻嘻地说:“今天去看母龟了,您老就别消遣我了,官哪轮得到我来当。”领导又在那边叫嚷:“你这龟儿子就别装蒜了,听人说你小子还会写诗,这办公室主任就让你来试试。马上给我滚过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阿神拿着手机的手慢慢放下,脸上现出了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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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川菜点评:

诗人好浪漫,连自杀都可以想像得如此丰富多彩!